一枝一叶一东坡 苏轼与竹
北宋元丰六年(1083年)秋天的一个晚上,苏轼深夜未寐,月光不请自来,照进室内,甚是可爱,于是兴起到承天寺寻好友张怀民,与好友漫步在月色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一时竟分不清是在月下还是水中。回来后,苏轼写下散文名篇《记承天寺夜游》,此时已是他被贬黄州的第四个年头。
苏轼爱竹,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开怀还是失落,只要有竹在身旁,内心便能得到一丝慰藉。这既是刻在基因里的记忆,又是与竹年复一年相处积下的深情。有人说,苏轼的一生就像清风一样飘过。那么,竹子一定是他最留恋的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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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是苏轼生活里的重要伙伴
早在两千多年前,《诗经》即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赋予竹子以人格意象,后世在竹林下尽展潇洒风采的“竹林七贤”、在竹里馆中“弹琴复长啸”的王维、歌颂竹子“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的白居易等人,皆是爱竹之士。但这些人与苏轼爱竹成痴相比,似乎仍有所逊色。据不完全统计,苏轼一生为竹吟诗作文多达二百余首(篇),可谓处处皆有爱竹句,一枝一叶一东坡。
苏轼青年出蜀,一生念念不忘的是故乡的竹。眉山古称眉州,山有瓦屋山,水有青衣江,山川灵秀,翠竹丛生。儿时的苏轼,常与姐姐弟弟在家乡的竹林里玩耍,得到大自然“无尽藏”的滋养,这或许是他乐天性格形成的一个源头吧。正如他诗中所念,“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岷峨有雏凤,梧竹养修翎”,坐于南轩,案有书,窗有竹,林有鸟,光影浮动、花草芳香,年少的苏轼神逸千古,梦魂飞越江山万里,而长大后身在异乡的他,却又频频梦回故乡的竹林。
“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不以岭南为苦,不独因为岭南的荔枝,也因为岭南的竹。被贬惠州后,他一边种竹,一边心交古人,将陶渊明引为知己。他在写给弟弟苏辙的信中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为此,他写了不少“和陶诗”,即以相同的韵律追和东晋诗人陶渊明的诗。被贬惠州是他创作“和陶诗”的一个高峰,借由陶渊明,他找到了情绪排遣的出口。
“买田带修竹,筑室依清流。未能遣一力,分汝薪水忧”,此处的薪水并非工资之意,而是指打柴汲水等家务。苏轼对其子苏过表示,自己没能像陶渊明一样,为忙于农事的儿子帮帮忙、分分忧。其实,这是晚年苏轼以陶渊明为榜样,在安贫乐道中调适自我。他还写过一篇《记岭南竹》的短文,开玩笑道,岭南人应有愧于竹吧?你看,“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一日不可无此君也耶”,的确是生活中处处都有竹的身影。
苏轼本以为岭南为其终老之地,没想到,竟又漂泊到海南,见到了儋州之竹。“不用长愁挂月村,槟榔生子竹生孙”,他自注道,北方的竹子都在竹根竹鞭上生出新竹,而这里的“勒竹”却是节中生枝,并且每枝都似竹竿般粗,当地人称作竹孙,这些发现让他感到新奇。有一次,竟在这竹林中迷了路,“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醉道家在西复西,不知他有没有恍惚间想到,此身正处于天涯南复南呢?转念一想那又怎样?无需心焦亦无需惆怅,四海为家、随遇而安早已是他的常态,与儋州刺竹林的相遇,就当是命运安排的缘分。茂密的竹林对古时的村落很重要,由于此地多台风,刺竹林能形成天然屏障,起到掩护村庄的作用。据说,他在这里还将人们常用的竹笠做了改造,使之防晒效果更好,后人称之为东坡帽。
遇竹便赏、见竹便写潜移默化成了苏轼的生活习惯。“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雨中的竹生烟聚雾,无一丝尘埃。“梦惊忽有穿窗片,夜静惟闻泻竹声”,雪里的竹顽强高洁,更显幽静悲悯。“风梢千纛乱,月影万夫长”,月下的竹格外修长,摇碎了月光,留住了风的模样。
做客醉后的苏轼更要写竹,纸张太小了容纳不下,于是在友人郭祥正家的粉壁上笔走龙蛇,“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原来,竹石竟是从肝肺中生出的,这奇绝的想象背后,到底还是难以抑制的不屈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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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食笋画竹中书写文人佳话
作为美食家,每到一处,苏轼只要能望见修竹茂林便瞬间忘忧而喜,“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还有什么能比竹笋更鲜香的吗?
熙宁六年(1073年)春,苏轼时为杭州通判,巡行於潜县,与僧人慧觉游览了寂照寺绿筠轩。清风徐来,苍翠欲滴,引得苏轼诗兴大发,脱口吟出后世耳熟能详的《於潜僧绿筠轩》:“宁可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此诗虽读之浅俗,却饶有趣味,颇具哲理,它提醒世人,既要庸俗利益,又要清高品格,所有的好处兼而得之,无疑是一种贪心的想法。
苏轼之所以是苏轼,在于他的思路总是出人意料。民间传说里,他还用一首打油诗给出了别样选择,“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竹笋焖猪肉这道美味,应算是雅与俗结合的极致吧。苏轼似乎想说的是,做高士与做俗人并不是绝对冲突的,只是要做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苏轼没有刻意追求俗与不俗,而是在随心自在中淡泊了欲望,他自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所以,他与黄庭坚感慨,“多生味蠹简,食笋乃余债”,在食笋过程中,他们都吃出了最朴素的生命味道。
苏轼不仅自己爱笋,还调侃别人爱吃笋,他写诗给文与可:“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苏轼诙谐地说,你吃进肚子里的嫩笋,恐怕是能长成上千亩竹子了。
说到苏轼爱竹,就不得不说苏轼画竹,也不得不说他与表兄文与可的情谊。文与可名同,与可是其字,他比苏轼大了近二十岁,以善画竹著称,时常与苏轼讨论画竹技巧。文与可认为“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这也是成语“胸有成竹”的来源。苏轼深受他这一观点的影响,继承他的衣钵,光大了“湖州竹派”。当有人求画时,文与可曾说,苏轼是“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足见文与可对苏轼画艺的认可。
苏轼与文与可将竹视为共同的知己,并写了许多诗相和相赠,在《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之《霜筠亭》中,苏轼写道:“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竹之所以位列岁寒三友,是因其经历过无数次风霜的考验。
苏轼不仅精于画墨竹,还开创了画朱竹一派。有天他一时兴起,随手拿起毛笔蘸着朱砂,画了一幅朱竹。别人问他,世间只有绿竹,哪来朱竹?他反问道,若这般说,那世间何来墨竹啊?苏轼流传至今的画作,仅有《枯木怪石图》《潇湘竹石图》等寥寥数幅,却都有竹影摇曳。
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七日,初秋阳光明媚,时任湖州知州的苏轼打开书箱准备晒书。当他看到一幅墨竹图时,竟忍不住失声痛哭,那是文与可赠给他的,而在年初,文与可刚刚去世。睹物思人,一篇《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浮现纸上,苏轼追忆两人的交情,抒发对友人的悼念之情。
后来,在开封城里,道士王执中手持一幅文与可画的墨竹图找到苏轼,并转告说,文与可交代,不要让其他人在此画上写字,等见到苏子瞻,让他在画卷上题诗。苏轼一算时间,文与可已离世八年了。他唏嘘不已,题诗画上,其中有这样几句:“举世知珍之,赏会独予最。知音古难合,奄忽不少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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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竹的高节中汲取精神力量
正是写下《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的当月,苏轼因“乌台诗案”被差役从湖州带往汴京。身在囹圄之内,他隔窗得见竹枝苍劲,不由得有所感触,写下了《竹》:“今日南风来,吹乱庭前竹。低昂中音会,甲刃纷相触。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
在他的心中,竹已化作万千战士,任凭风压雪摧也决不屈服,这正是竹所特有的柔韧刚毅、气节凛然的品格。在此刻,苏轼惊悸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原来,竹不仅是伙伴、是好友、是知音,在这茫然失措中,也是他的师长啊。霜雪定会散去,修竹依然挺立,这一竿竿青竹无言,却给了他面对未来的勇气。
半年后,苏轼终于抵达了黄州,这个贬谪之地,也是他的突围之地。初到此地,无官舍栖身,他只得借住在黄州城东南一座名叫定惠院的小庙里。此时的苏轼,死里逃生,身心俱疲,终日闭门谢客,独自在生命的低谷徘徊。黄州地域虽偏,民风却淳,寺院住持见他郁郁寡欢,特地为他开启了关闭一冬的啸轩。只见满园竹子青翠如玉,在春风浩荡中频频向苏轼示意,好像在问,你忘却天地广大、日月无穷了吗?
苏轼心神一爽,顿有所悟,“冲风振河海,不能号无窍。累尽吾何言,风来竹自啸”,寰宇需要风的流动,人间需要竹的定力,苏轼默观自照,看到了自己真实的内心。
苏轼凭借翠竹般的坚韧与气节,挺过了最难熬的时光。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他在黄州城东门外的一个小山坡上盖起了五间农舍,农舍周围栽起了纤纤细竹,他将之命名为“雪堂”。在这里,他写出了前后《赤壁赋》,高歌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这里,他的精神得到疗愈,境界得到进一步提升,感悟到造物者的真意。
身居黄州,他逐渐从更深的层次与竹对话。“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沐浴后的苏轼不但洗去一身污秽,而且“兼以洗荣辱”,当浑身净爽向竹而思时,他感觉到心底的知足与宁静。在“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的秋景中,他见到竹梢不争不抢,依然在引风拂动。不做主角又如何?寒露白霜渐起又如何?竹子顺应四季变化,有根有笋有枝有叶有节有神,自然得其洒脱旷达。已是两鬓星星的苏轼对着竹子笑了,他或许想起年轻时写过的一句妙语——“竹亦得风,夭然而笑”。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不知这场雨水打落的是不是竹叶,但苏轼此时手持的正是竹杖,他曳杖而行、意态洒脱,“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面对人生的风雨,心存患得患失的人焉能不怕?而不怕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已如自己痴爱的竹子一般,蜕变成了劲节虚怀、任天而动的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