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问基层干部(干部状态新观察·基层干部说基层)
对话人:
王璞 重庆市2012年选调生,现任合川区钱塘镇农业服务中心主任、镇工会工作委员会副主任
姜成文 江苏宿迁市宿豫区曹集乡乡长
阮爱兴 广西东兴市江平镇巫头村党支部书记
凌夏 广西南宁市青秀区新竹社区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
基层是什么?
晴雨表 毛细血管 不起眼但最敏感最重要
王璞:就是每天跟老百姓面对面的地方,基层工作就是和群众打交道。
凌夏:基层就是一线,也是整个社会状况的晴雨表,基层工作是一切工作的基础。
姜成文:基层就像人的毛细血管一样,虽然不起眼,但是最敏感,也最重要。
为何下基层?
了解国情 土生土长 不舍离开
王璞:中国有句古话,“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我是通过选调来的基层,从象牙塔里出来,缺的不是理论知识,而是对国情现实的了解。在基层锻炼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才有可能是最后干成大事的人。
阮爱兴:我是土生土长的巫头村人,直到我大学毕业,村里仍然非常贫穷落后。不忍心看着父老乡亲继续在苦日子里煎熬,我回到了村里,决心用自己的知识带领乡亲们摘掉“穷帽子”。这就是我扎根基层的原因。
凌夏:我在社区工作已经是第十三个年头了。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主要是因为割舍不下与居民之间的感情。他们家里有大事小事都会给我打电话,在路上碰见也会闲聊几句。如果要我离开这里,还真是舍不得。
“逃离”基层为哪般?
付出多回报少 吃不了苦 发展遭遇“天花板”
凌夏:在我看来,基层社区留不住人的现象较为普遍。去年,一个硕士毕业生分到我们新竹社区后,工作不到半个月就辞职了。不少工作多年的“老社工”也会发出“真的好想逃离这里”的感慨,可见大家对于这份工作的纠结。
阮爱兴:巫头村曾经来过大学生村官,其中有一些人待上几个月就走了。基层留不住人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基层工作繁琐,有时候还不被群众理解,开展工作实非易事。其二,村干部的工资待遇不高,微薄的收入对于许多人而言没有吸引力。其三,一些年轻人比较现实,不甘于留下来“吃苦”,仅把村官作为今后发展的跳板。
王璞:“工作累、待遇低”,这些困难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年轻干部在基层付出青春,却往往因为选拔任用上的论资排辈等问题,早早看到了人生的“天花板”,难免心理不平衡,工作懈怠或者心生去意。
怎么看待“小官巨腐”?
“苍蝇”虽小危害大 仕途见顶思想松懈 权力监管不严
王璞:基层挺复杂的,基层的政治生态也有其特点。有的干部上到一定级别后,仕途上再无他求,作风开始滑坡,再加上基层讲人情世故,他可能会利用参与工程项目、审批业务事项等工作的机会谋取好处。基层政府本身占有的公共资源不算丰富,“苍蝇”是有,但“巨腐”不多见。究其原因,还是对权力的监管不够严密,一些“民生工程”“实事工程”从立项、实施到验收,都留下不少漏洞。
阮爱兴:我们身边也出现了一些“反面教材”。去年,镇上有两个村的村干部在搞道路建设时,多收了群众的钱,最后被严肃追责。去年8月,村里在换届选举的同时,成立了村务监督委员会,其职责主要是监督村两委的工作,杜绝侵占群众利益等违法违纪问题的发生。监督委员会的成立,有效遏制了“苍蝇”的滋生。
姜成文:“苍蝇”虽小,危害巨大,抓作风建设不能停步。就我们身边的人和事来说,大多数的基层干部还是好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三严三实”专题教育的开展,让基层干部脑子里绷紧了作风这根弦。
怎样求发展?
减负让干部回归本职 提高经济待遇 畅通晋升渠道
王璞:经常和农民打交道,最盼的就是他们过上好日子。具体点说,还是希望推动公共服务均等化,完善社保、养老等制度,让广大农村留守人群得到更多的关爱,让外出打工的农民返乡之后不会老无所依。
阮爱兴:建议将村委会的任期由3年一届变为5年一届。目前的现实是,一些年轻人当上村干部后,需要好几年时间才能了解情况,摸索出发展思路。换届周期太短,工作才刚开始人就被换了,不利于可持续发展。同时,希望继续加大投入,完善基础设施建设。
凌夏:希望切实给社区减负,让社区干部回归本位。目前,社工除了服务群众外,还需要承担许多部门下放的工作,甚至需要捡垃圾、撕小广告等,耗费了大量精力,影响了服务居民的本职工作。加快信息化建设、充实基层工作力量,将非常有利于社区工作的可持续发展。
姜成文:建议提高工资待遇,在经济上缓解基层干部的生活压力;加强从严治吏,改进工作作风,营造良好的政治生态;畅通晋升渠道,拓宽发展空间,这样能让基层干部更有盼头,工作有劲头。当然,发展也不一定就是“升官”离开基层,可以通过职级并行等实现。
(王云娜、李坚、姚雪青、何首君采访整理)
在提升基层治理中解决问题(快评)
基层工作好坏,要看基层干部状态。听基层干部讲经历、说看法、提诉求,对探讨“基层怎么办”定会有所启发。对于基层,需要放在基层治理的大势之下,以改革发展的视角来看。
十八届四中全会提出了“推进基层治理法治化”的重要任务。提升基层治理水平,需要深化行政体制改革,准确定位区县、乡镇以及农村、社区的职能,优化组织结构,理顺权责关系。如此,才能从源头化解权责不对等导致的基层干部“为官不为”现象,营造敢为、愿为、能为的氛围。
基层治理的核心是人,其中基层干部尤为关键。强调照章办事,前提是有人办事。选择当干部就是选择了奉献,对扎根基层的优秀典型必须点赞,而“人往高处走”又是人之常情,对选择离开的也不必苛责。如何求解?根本还是要靠改革发展,缩小地区差别、城乡差别。当然,乡村与城市终归不同,这就需要在制度上向基层倾斜,针对基层干部的实际困难,完善职级晋升、薪酬增长、考核监督等机制,打破天花板,克服庸懒散,引导人才向基层流动,让基层之路越走越宽。
基层干部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解决他们的问题离不开群众的智慧,而促进公众参与是优化基层治理的必由之路。扎实抓好基层党建,充分发挥群众自治组织的作用,“既种好自留地、管好责任田,又唱好群英会、打好合力牌”,基层工作才能持续不断强动力、增活力。(马国英)
博士黄军其“跳出农门又回农村”,村镇工作6年
“困难是笑对人生的筹码”(讲述)
本报记者 侯琳良
“板车拖出来的博士”——眼前这位34岁的“80后”乡镇党委书记黄军其,看上去有着超出年龄的稳重和内敛。
2009年,黄军其迈出清华大学校门,通过参加选调生考试,一脚跨进基层——长沙市岳麓区坪塘镇。“跳出农门,又回农村。”黄军其做出出人意料的选择,承受的最大压力来自父母。
那些年父亲在长沙拉板车送货,母亲开个小服装店,含辛茹苦支持他读书。好不容易拿到博士文凭,但黄军其的职业生涯却从村“第一书记”起步,把父母的殷殷期望“从空中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事实上,学化工专业的黄军其,毕业时曾收到高校发来的邀请,拿到了大型企业的“入门券”,还有机会赴国外攻读博士后。但是他想:读了22年书,没好好读过基层这本书,为何不去试试?
第一年到镇政府工作了2个星期,他就被派到洋湖村担任“第一书记”。当时,村里正值大建设大发展,第一任务便是拆迁。
“被拆迁户指着鼻子辱骂过,被赶出门,或者吃闭门羹。”黄军其只能使“笨法子”,一有时间就串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政策允许范围内给对象争取最大利益,一点点逐渐赢得了拆迁村民的信任。当年他牵头负责的拆迁任务,在全村率先完成。
基层工作千头万绪,稍微“把控”不了局面,就会出乱子。理工科出身的黄军其,天性内敛,嘴皮子不够厉害,处理突发事件经验不够丰富。
身边一些人都准备看这位顶着博士帽的年轻干部的笑话。一次阻工事件发生,一个当地的混混为了招揽工程,叉着腰,斜着眼,指着他鼻子说:“我没饭吃,就别想动工。”
黄军其二话不说,音调拔高:“你今天违法阻工,明天就吃不了家里的饭。”针尖对麦芒之后,那个混混灰溜溜地退场。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位书生气的领导,关键时刻“敢出头、不怕事”。
时间呆长了,黄军其坦言,也有过困惑和迷茫:收入低、业余时间少、担子重,工作看不到尽头。
于是他经常给自己“打气”:自己认准的路,就得走下去。这些困难应当成为自己成长的垫脚石,以及今后笑对人生的筹码。
黄军其学着和村民打交道,向身边的干部学习。5年之后,他成了岳麓区莲花镇党委书记,挑起了114平方公里土地的发展重任。
岗位越重要,压力也越大。黄军其率领镇领导班子,从整顿涣散的村级党组织入手,换上一批值得信赖的能人。同时,带着干部们“盯守”项目现场,以“钉钉子”的精神推进项目建设;另一方面深入研究,借助“外力”,理清全镇发展思路。
局面慢慢打开,效果开始呈现。如今莲花镇定位为长沙市的“现代农业公园”,水果、蔬菜、草业、花卉苗木等四大基地建设初具雏形,产业发展风生水起。百姓富了,风景更美了,管理也跟上去了。2014年,莲花镇从2013年的全区绩效考核和全市城乡一体化示范镇考核两个“倒数第一”,成功“逆袭”为两个“顺数第一”。
6年的基层时间打马而过,这位“板车拖出来的博士”越来越有自信。“基层是个熔炉,扎进去之后是各种锤炼;基层更是舞台,登上去之后大有可为。”黄军其说。
大学生村官干了5年,张亮选择离开
来和走都是“面对现实”(讲述)
本报记者 朱佩娴
回忆起5年的村官经历,张亮深吸了一口气:“很感谢那段经历,让我变得成熟。”1米86的他身穿蓝色条纹衬衫和深蓝色西裤,一点不土气。
没有“当官从政”的理想,2009年大学本科毕业的张亮选择去当村官,是“面对现实”。
由于学的专业是企业管理,张亮本想在企业工作,然而,看中的企业没有录取他。“不想再向家里要钱。”张亮土生土长在农村,家境并不富裕,权衡之后,决定去当村官,“起码每月还有1500块钱的稳定收入。吃住村里全包,基本花不了几个钱。”
通过大学生村官考试,张亮以村党支部第一副书记的身份“任职”。
1987年出生的张亮是最年轻的村干部。第二年轻的是40多岁的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他虽然年纪轻,但在村里辈分高,又是一个能人,手里有三四个不错的企业,村民们都服他,希望他能带领大家致富。”
于是,张亮的真实角色是“村支书助理”,经常做一些文案工作,去乡里、县里参加活动,并不直接参与具体事务。因为“村里关系复杂,人情世故多,我弄不清楚,很难去做他们的工作”。
2012—2014年是张亮认为“自己成长最快”的时期。当时村里要为村民规划建设新房、新区,从规划设计到建设施工,张亮“需要准备很多材料,协调各种关系,到镇里、市里汇报工作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也因为频繁去镇里汇报工作,张亮被一位副镇长看中。“他觉得我挺能干,懂经济,问我是否愿意到镇里工作。”他说起这段经历,连连叹息,“我当然希望向上走。”
但是,由于村官当公务员还要考试,争取编制,张亮说,“竞争非常激烈,我争取了一年,没有结果。”
“领导对我说再等等,但我等不及了。”张亮说,2014年6月,通过在工作上认识的某企业老总引荐,他顺利应聘为市里某四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月薪加奖金,平均每月有6000多元。
为何等不及?张亮认为,外界的诱惑力太大了,“相对城市,村里的工作生活节奏比较慢,我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希望趁年轻再去闯闯!”
其实,张亮不当村官,还有一个原因:“更容易娶到老婆。”张亮说,在当村官时,家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双方都挺中意,但是女方希望他到城里工作。
“有人说,基层太骨感,承载不了丰满的梦想。”张亮有些感慨,“但是,每段经历都是值得的,因为那曾是你的选择。”《 人民日报 》( 2015年07月01日 11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