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与政治荣誉
常常身受环境污染之害的我们,一看到“清澈的水”、“清明蔚蓝的天空”,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大概谁都会“神清气爽”吧!“清”是这里的核心因素。汉字中的“清”是个形声字,水是它的形旁,青是它的声符。汉代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是这么解释的:“清,朖也,澂水之皃”,可见“清”原是指水纯净没有杂质。与它相对的是不纯净有杂质的“浊”。虽然有“水至清则无鱼”的说法,或者也有人想把水搅浑,但人类生存所离不开的“水”,却必须是“清水”。正是从水的“清”中,引出了其他自然事物的“清”。唐人孟浩然在《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说:“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所谓“太清”即是天空。宋人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又大加赞叹:“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天与风可以是清的,时令与季节也可以是清的。二十四节气中有“清明”这一节气,而每当秋季来临时,我们也总不忘吟诵“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闲梦远,南国正清秋。”这些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
中国人从自然事物的“清”对人的美好作用中,引申出了“清”的人文和社会政治意义。“清”作为一种美学价值,深深影响了中国人对书法、音乐等艺术的理解。在长期的美学实践中,中国人发展出用“神”“气”等术语来描述书法的创作过程、品鉴书法作品的精妙。清代书论家王澍说:“筋骨、血肉、精神、气脉,八者全具,而后可为人,书亦犹是。”他在评价唐人欧阳询创作的《醴泉铭》时,盛赞欧阳询:“风骨内柔,神明外朗,清和秀润,风韵绝人,自右军(指王羲之)来,未有骨秀神清如率更(指欧阳询)者。”礼乐文明是中国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人对音乐有自己的理解,西汉的扬雄也用“清和”来形容音乐,他说:“镜纯粹之至精,聆清和之正声。”聆听音乐,应听清亮和谐的雅正之声。
“清”的人文意涵,是与其社会政治方面的意义分不开的。在这方面,由水之“清”所衍化出来的文化符号和意蕴源远流长。传说中两位久远的历史人物许由和巢父,是很好的朋友,他们都是为保持纯洁而逃避政治的尧时的隐士。巢父居住在山中,不谋求世俗的利益,年老之后,他在树上筑巢而安然地沉睡其上;许由“为人据义履方,邪席不坐,邪膳不食”。许由的清正和纯洁赢得了尧的高度信任,尧决定把帝位禅让给他,但许由毫不感谢地拒绝了尧的好意,逃遁到“颍水之阳”以避尧的规劝。他把这事告诉了他的朋友巢父,巢父并不同情他。为了维护自己的“清白”,许由用清水来洗拭自己的耳目(“怅然不自得,乃过清泠之水,洗其耳,拭其目”)。尧又要任命他为九州之长,但连听都不愿听的许由,又在颍水之滨清洗自己的耳朵。这时巢父正牵着一头小牛到这里饮水,他看到洗耳的许由就问他为什么这样做,许由告诉他说:“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对此,巢父作出了更为激烈的反应:“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我犊口。”为了不沾染许由洗耳所用之水,巢父牵着牛到上游去饮。
要说尧是一位圣王,在他治理之下的社会和政治,非常“清明”(“帝尧之时,天下太和,百姓无事”),有一位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壤父,在80岁的年龄,还有雅兴在路上玩耍“击壤”的游戏,观看的人深有感触地评论说:“大哉,帝之德也!”在这种“清明”的政治之下,许由和他的朋友仍怕受到污染而退隐,这对于今人来说,也许非常难以理解。
伯夷和叔齐因推辞他父亲的权位而相继投奔到周追随文王,但不幸文王逝世了。当武王决定讨伐邪恶的纣时,他们在武王出征的战马之前以君臣之义竭力劝阻,后来天下归周,他们出于坚定的道义而拒绝食用周的粮食,隐居到了首阳山,采蕨而食。孟子称赞伯夷是“圣之清者也”,还颂扬说:“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於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史记》列传的开篇就是讲述伯夷、叔齐的故事。被放逐的屈原相信,他之所以罹祸,就是因为举世都陷入到了污浊之中而他却要保持“清洁”。他遇到的那位渔父善意地劝他,既然世人都陷入了污浊,他何不把水搅得更浑而与大家同流合污呢?决心维护自己“清白”的屈原对此的回答是,他不能让自己的清洁受到污垢的污染,他宁愿赴身湘流、葬身鱼腹之中,也不能使自己的“皓皓之白”蒙受“世俗之尘埃”。那位超然而又深谙世理的渔父所唱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首歌,显然对屈原也没有发生作用。孟子曾引用过这首歌,还记载了孔子从中得到的启示以及对弟子的告诫:“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
历史上那些不能忍受世俗和社会政治的污浊、追求洁身自好而逃世的隐士、正义之士,他们所守护的“清白”和“纯洁”,对社会政治生活具有批判和“净化”的作用。在汉末和魏晋,“清”被大大激活,成了一个广义的文化符号,作为普遍理性、价值和规范被广泛地运用。在九品官人法的选人制度下,人物品藻成了这一时代的风尚。刘义庆撰写的《世说新语》记录了魏晋时代许多名士的故事,并就其事迹做出点评。如王羲之之子王献之,有一次拜见东晋大臣谢安,却不愿与习凿齿同坐,谢安对他有这样一个评语:“子敬(王羲之的字)实自清立,但人为尔多矜咳,殊足损其自然。”即说献之清高自立,但他的傲气也足以让他受损。《世说新语》还用“爽朗清举”形容过嵇康的风度。立、举与清相连成词,给人一种品质清洁、人格独立的感受。
这类词在魏晋时代如井喷一样涌现。据研究,《三国志》和《世说新语》有大量使用的“清”字及其合成词,具有丰富的人文和政治意义。如,有关个人生活、人生、人格和伦理方面的,有清苦、清白、清贫、清素、清简、清洁、清廉、清俭、清逸、清平、清虚、清淡、清约、清和、清恬、清雅、清高、清秀、清尚、清妙、清玄、清通、清亮、清远、清贵、神清、清峻、清修、清方、清英、清规、清正、清操、清节、清直、清严、清贞、清纯、清新、清心、清爽等;有关社会舆论和政治生活方面的,有清议、清望、清论、清称、清名、清誉、清选、清官、清职、清举、清约、清省、清平、清干、清简、清和等。
整体上,“清”具有不染尘世的污浊、严于律己、保持自我清洁和纯正的意义。在魏晋社会政治生活中,以实际行动获得“清名”是进入政治的条件,以清廉、高洁从事政治活动和运用权力是可贵的政治荣誉。当“清流”与“浊流”分别用来指称不同的政治人物时,清浊就具有了相反的政治意义。《新五代史·李振传》载:“振尝举进士咸通、乾符中,连不中,尤愤唐公卿,及裴枢等七人赐死白马驿,振谓太祖曰:‘此辈尝自言清流,可投之河,使为浊流也。’太祖笑而从之。”当权力严重腐化时,“清明”和“清廉”就不再是政治荣誉,而是迂腐的同义语;“两袖清风”和“清水衙门”也不再是肯定性的评价,而是一种嘲讽。政治的先天本质是,一切公共权力都服务于公共的目的,从事政治是一种“天职”,而“清明”和“清廉”则是政治人物的生命。韦伯曾说:“近代官僚集团出于廉洁正派的考虑,发展出一种高度的身份荣誉意识,若是没有这种意识,可怕的腐败和丑陋的市侩习气,将给这个团体造成致命的威胁。”虽然政治的整个奥秘,是对权力的有效约束,因为“权力易使人腐化,绝对的权力则使人绝对的腐化”,但人一旦具有了“清”的政治荣誉感,他也就有了一服运用政治权力的“清心剂”。
(作者王中江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孔子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