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宅
我相信,对物质没有价值观念从我母亲时代就开始了。
我出生在豫东南部,一个三省交界的小城镇。父亲在那里做党政主官。小镇给我留下的最清晰的记忆,是关于一个叫张老万的大地主的故事。
张家富甲一方,方圆百里无人能及。解放前夕,这家人举家迁往香港,独一个姨太太带着儿子留了下来,原因不明,据说这个女人后来改嫁了张家车夫。关于他们家的传说,件件都是神秘的,好像都悬在半空中,即使灰尘扑面,也迟迟不肯落下来。
张老财的孙女儿比我大上几年,独来独往,她穿着整齐得体的棉布衣,安静地走在边道上。枯枝败叶的冬天,她穿着那种深蓝色的带帽子的棉袄,白里透红的脸庞在寒冬里煞是鲜艳,像是《红楼梦》里的妙玉。妙玉是什么样子我当然不会知道,只是觉得与她相像。她从不和人讲话,但声音想必是娇嫩的,一如那娇嫩的脸蛋。
我这么详尽地讲述一个财主是有原因的,青石铺地的一整条街都是张家的宅邸,政府的各个办公机关占据了每一处院落——那是革命和解放最耀眼的徽章。作为革命者的父母及孩子们,我们享受了政府机关内部的一个四合院,那正是张老万的家居之所。房间并不阔大,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青砖灰瓦,廊檐肃然,门楣和窗框上各有精致的木雕砖雕,朴实整齐的北方建筑。
一屋子的家具摆设,全是黄花梨木,做工之精致,场面之气派,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但当时的感觉却有点怪怪的,说不清楚是混沌、困惑、迷茫、忧伤、温暖、喧闹、肃静。这些年,我常常思量,我们兄妹,多有绘画的天赋;我和小哥,后来还成了作家,这些与童年那样的生活环境是否有关?
正屋的当间,贴墙靠着长长的条几,几面滑若凝脂。周遭尽是繁复精美的雕饰,各色人等,器宇轩昂,煞有介事却又互不相干,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或差事。条几东西展开,两边做成圆润的拱边,似是画幅的卷轴。紧挨着条几的,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纹理清晰却又面如明镜。只是不知何时被何人落下几处划痕,令人瞬间升起怜惜之心。有几处深色的圆疤,问我母亲,她说是装了开水的搪瓷茶缸烙下的烫痕。从此凡是温热的东西,再也没靠近过桌子。东家以及尊贵的客人,大抵是要在桌上膳食的,恐怕常常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不过那全是凭自己的想象。现实的占据者,不过是母亲的瓶瓶罐罐,开始的小心翼翼,终被清寒粗粝的生活磨去了耐心。桌的两边安放着两把沉重的太师椅,我父亲不爱坐那椅子,他也没闲暇的时间坐。倒是我的两个哥哥,爬上爬下充装大人,正襟危坐时,竟也有威严富贵模样。
父母带着我住在正屋的东间。屋里箱柜齐全,高低有致。母亲的衣服极少,铺盖也都团在床上。大柜子基本都空着,很快变成了道具,供孩子们藏躲玩耍。靠北墙,安放着一张满工雕花的拔步床——这个名称,是后来我在资料中查找到的——从床顶、床柱、床帮到床腿,天上飞的,地上长的,人物花草,飞鸟走兽,绵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那种铺天盖地的感觉,现在还能让我感受到压迫,可见当时我那幼小的感官,曾经经受过怎样的冲击!每当母亲坐在床边给我们做鞋服的时候,就会感叹道,纳一只鞋底就要这大半天,这一床架子的活计,不知木匠要花几年的工夫。
六岁那年,父亲被调到另一个县城任职,一辆解放牌卡车,拉走了我们全部的家当。那时我还不懂,只是惊愕,还有深深的、到现在都有的失爱之痛。
后来我才知道,那满屋子的家具是可以带走的,公家估价三百元。我曾经无数次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买下呢?母亲说,那时穷,哪里有三百元的闲钱买家具?当然,对于他们,这些职业革命者而言,睡什么样的床,也仅只是睡觉而已。我母亲说,天明忙到天黑,累狠了才躺着。睡着了,哪还顾得上睡在啥样的床上!
几年前,我先生遭遇一场波折,我独自一人守着一套拥挤而寂寞的屋。我想,房子再大点,它仍然会是拥挤的。整个世界压迫着我,我只想有一个更小、更安全、更静的空间。陡然想起,原本商定好的要换一张新床。这个想法不知道是让我欢欣还是悲哀,但我被这个念头鼓舞着,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逛家具市场,买下了一家店铺里价格最贵的一张床。第二天,再去逛床品商店,购置了一套顶级被单床罩。银灰色,细碎的黑色纹路,高贵而端庄。我和我的母亲想法不同,毕竟人生在床上,死在床上,况且有三分之一的生命,是要在床上度过的。既然如此,怎能不顾及睡在啥样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