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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故乡静悄悄

雪落故乡静悄悄 


   童年的故乡,多雪。雪是故乡人不可分割的生活内容。假如哪一年少雪或无雪,大家就觉得心里空空的。放眼望去,家乡的崇山峻岭、茫野山川都显得很寂寞的样子,像是患了相思症。
  雪,是故乡的圣物。有了雪,山川显得丰腴,人显得精神,极少有病患。当然,草野更是平展展的。雪被之下,暖暖和和酣睡着的是小草以及昆虫们,还有兔子。西北风刮起来的时候,显得很清冷,但很干净。此时的风,是无形的。没了杂尘飞扬的风是没有颜色的,打在脸上,像是针芒,但不留污物。有时,反而把脸上的污秽给抹去了,是天然的清洁剂。
  现代汉语词典对雪的解释是:“空气中降落的白色结晶,多为六角形,是气温下降到0℃以下时,空气层中的水蒸气凝结而成的。”这是科学的解答,当然最为权威。然而,诗歌的解答可以为,上苍派遣到人世间的白色精灵,神秘的镇邪之蝶。它在自由自在、飞飞扬扬、环环绕绕之中完成驱邪清污的使命。
  雪落,是静悄悄的,唯恐惊吓了天下万物的美梦似的。当然,暴雪除外。故乡老人说,下暴雪是因为有人触犯了天条,是上苍一时震怒的行为,不是常有的。老人们还说,假如你注意观察,就会发现一个很怪的现象。落雪时分,有人披一身白雪,像一尊玉雕,说明此人心灵干净,又无恶行。有人雪落身上即刻就化掉,雪不给他白,因为此人是黑心肝,多有劣迹。这就叫黑白分明。这些说法,没有科学根据,只说明故乡人对白雪持有的崇敬和期冀心理,是多么的虔诚。
  数九寒天雪落故乡,我们不觉得太冷,反而感到温暖了许多。阳光照射在雪地上,产生很强烈的反射。雪不独吞阳光,使万物分享到冬日里的暖,这是雪之品行。传说里的白雪公主,往往是美和善的化身。正月十五雪打灯,是丰收的前兆,民间要放鞭炮庆贺的。瑞雪兆丰年,人们脸上就有了喜色。
  童年时,走在雪地上,一点也不觉得累。脚下似有弹性,所谓脚下生风,是也。落脚时所产生的咯吱咯吱声,极富节奏感,其实,那就是雪地进行曲。
  我们的母亲从踏雪的声音里,远远就能辨认出是哪个孩子回来了。我们笑称,母亲是顺风耳、千里眼,她只是慈爱地笑笑,并不回应。
  当我们从野地里回来,抬头望,村落里的房舍是洁白的,阳光一照,有银色的反光一闪一闪的,我们的雪屋是一代一代乡人温暖的巢。尤其那一缕青蓝色的炊烟,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美丽无比,温馨无比。那是我们的母亲升起的招魂的旗帜,至今仍猎猎飘扬在我的心头。再加几声犬吠,更觉柴门里的温情与亲切,对于我们是多么重要。唐刘长卿有一首五言绝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就很接近此情:“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每当苍野飞雪,父亲就凝神远眺,心里好似藏有千古之谜。而后他返身回屋,从墙上拿下四胡,拉起蒙古古曲,那神情,似身后有千军万马,在涉雪而行。这时候的母亲,悄悄然烫来一铜酒壶高粱酒,再加一碟咸菜,放在小炕桌上,推到父亲面前,这是习惯性动作,不言不语,情在其中。白居易有一首五言绝句《问刘十九》就接近此情:“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有个感觉,雪似乎不属于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而属于茅屋和柴门,以及那一缕袅袅上升的乡间炊烟,会抒怀的炊烟。
  在我的潜意识里,雪是有生命的,它又是大自然寂寞的圣哲。因为它是水的另一种存在。一定意义上讲,水,就是世界,水,就是生命。假如没有水,一切生命就完结了。
  雪,是寂寞的,是一片寂寞的白。万物都在它的暖衾下休养生息。然而,它赐给我们故乡人的,何止是滋润,还有喜气。每当年节,故乡的红对联和红灯笼,被白雪衬托得耀眼而夺目。朴素的柴门,也因了有雪而显得精神。
  我的家乡四面环山,一放眼,就能看到越岭而去的雪路和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它给人以极多遐想。譬如,它使人联想,是神留下的一行有关善与恶、美与丑的文字。它使人联想,是远嫁的女子走向他乡时的回首与依恋。它使人联想,是破钵行僧的孤寂与阿拉坦山寺的悠悠钟声。
  雪地上的车辙和行迹,伸向远方,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是一本想读又读不懂的书,想猜也猜不出的谜语。童年时,经常向母亲发问,那条雪地上远去的脚印是谁留下的?母亲说,那不是人留下的,是野兽留下的。我又问,是老虎还是狼呢?母亲说,这个说不好,去问你爸爸吧。
  有一天,去问父亲,阿拉坦山顶上的雪,为什么夏天也不化?父亲说,那是山神的雪帽,化不得的。如斯,对雪的神圣感,又多了一层。那年,我到玉龙雪山脚下,十分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它的洁白、威严,使我折服。童年时的意识一直潜伏在心底。山顶上积有永恒的雪,是人类的福分。对于雪山的敬畏,是人有了悟性的表现。
  雪落故乡静悄悄。美好的梦境,美好的回忆,比一壶老烧还诱人,更使人心生甜蜜的忧愁。(查干)
  
来源: 中国纪检监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