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爱修斯的“离骚”
“往昔我曾满怀豪情地吟诗高歌,如今却要肝肠寸断地倾听衷情;愁容满面的诗神萦绕在我脑海,驱使我双颊挂满了真情的泪珠……”
波爱修斯的《哲学的慰藉》以这样的诗句开篇,越往下读就越让人联想到屈原的《离骚》。屈原与波爱修斯,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国度与年代,但有着相似的境遇与命运。他们都曾身居高位,都曾招致他人谗害,一个被放逐最终投水自尽,一个被拘禁最终惨遭处死;一个借《离骚》抒发自己的心声,一个以《慰藉》表达理性的思考。可以说,《慰藉》也就是波爱修斯的“离骚”。
厄运的叩问
波爱修斯,约于公元480年出生在罗马一个显赫世家,自幼聪慧,博学多才。那时候罗马已沦为哥特人的附庸,而波爱修斯的才华与品行受到东哥特国王狄奥多里库斯的赏识。公元510年,波爱修斯出任罗马执政官,12年后他的两个儿子也当上了联合执政官。公元523年,波爱修斯遭到他人诬告,被指控犯有阴谋叛国罪,密谋与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一世一起推翻东哥特王国,于是他被投入帕维亚监狱。在狱中,波爱修斯写下了《哲学的慰藉》。这本书以诗歌与散文交替写成,记述了作者与哲学女神的探讨,用诗歌作回应。
一个人身陷囹圄,无疑是交上厄运。波爱修斯是一个德才兼备的执政官,并且忠于东哥特国王,突然遭到叛逆指控而入狱,着实让他感到愤懑。古希腊思想家柏拉图指出:要使得城邦幸福,就应该让有智慧的学者去统治它们。波爱修斯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按照柏拉图的思路而执政的智者。为了维护正义,他敢于藐视权贵。
据他回忆,当国王的一些宠臣蛮横侵夺穷人财物或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时,他多次挺身而出加以制止;在那些野蛮人贪得无厌地烦扰那些可怜的弱者时,他多次不顾个人安危而极力保护弱者;在大饥荒之年,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为了公众的利益,他不得不与首席执政官争辩,把事情拿到国王面前讨论,最终赈济了不少百姓;在离任执政官遭到莫须有罪名指控之时,他站出来为之辩护,还其清白。所有这些,他都是出于对正义的热爱。
然而,这样是不是树敌过多?究竟是谁的告发使他遭受如此打击?波爱修斯一直过着清白纯洁的生活,所结交的都是品德高尚的朋友,他们能和他的德高望重的岳父一起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子虚乌有的诬告竟然被接受,稀里糊涂就进了监狱。波爱修斯不禁发问:为何让我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里面究竟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是我罪有应得吗?
对于自己的叩问,他借哲学女神之口做出回答:我不喜欢你成天唉声叹气地抱怨自己不幸。难道有人能百分之百的幸福而没有任何缺憾吗?人所交的好运,本质上就是可疑的、不可靠的,既不可能完美地获得,也不可能永远保有。任何景况下,只要随遇而安,你就是幸福的。如果你以自己为乐,那么你所拥有的,就是命运也不能夺走的。
得失的忧思
尽管哲学女神那样开导,波爱修斯还是难以释怀,依旧慕恋往日的幸运,为当下困境而备感困惑揪心。此前,他是多么幸运,多么称心如意。在他失去父亲的时候,却被一个高贵的人士收养,让他有机会受到良好的教养,继而结上一门体面的亲事。他年少得志,一帆风顺,拥有一位高雅的妻子和两个出类拔萃的儿子,还有一位显贵的岳父。尤其是两个儿子当上执政官之时,父子三人赢得了元老院议员和普通民众的敬重和拥戴,这是何等的显赫与荣耀。
昨日还是执政官,今日却是囚徒。德高望重的岳父,在为你遭受陷害而感到悲哀;性情温和的妻子,在为你落入监狱而泪流满面;两个身为执政官的儿子,虽然还年轻,却有高贵的品质;养子如此,父复何求?如今因你牵连,他们是否有性命之忧?曾经拥有的权势、财富、荣耀和幸福,难道如浮云,转眼就烟消云散?想到这些,波爱修斯愁肠百结,欲哭无泪。
人生在世,我们所极力追求的无非是得到幸福而已。因为任何人最终追求的,就是他认为的至善,而至善就是幸福。一些人认为,他们所追求的至善就是什么也不缺少,于是他们想方设法拥有大量的财富;另一些人认为,享有荣誉则是至善,他们经过一步步的攀登而希望得到周围同伴的称赞与敬重;还有一些人,则把拥有权势看作最大的福乐,于是他们或者自己去掌权,或者依附君主;当然,还有许多人以获得快乐为善,他们最关心的是如何使自己活得快乐。
但是,在哲学女神看来,上述种种路径并不能通往幸福。因为在追求那些目标的过程中,可能蕴藏着邪恶。你不是想拼命获得财富吗?这样,你或许会从别人那里夺取钱财。你想获得地位吗?那你就要向那些赐予者卑躬屈膝,你为了有比别人更高的地位,就会不择手段地乞求。你想享有荣誉吗?那你就得处处小心,担心有人会暗算你。你想过得快活吗?那你就会为了满足肉体去寻欢作乐,这样既有害于身心,又会遭到鄙视。
哲学的慰藉
既然世俗的幸福并不靠谱,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呢?哲学女神指出:完全的善就是真正的幸福。造物主拥有至上而完全的善,所以真正的幸福必定寄寓于造物主之中。
困惑的波爱修斯提出这样的疑问:既然造物主是那么完善,为什么还会有邪恶存在?我们又该做些什么事情而没有人能加以褒贬?
对此,哲学女神开示说:善总是强有力的,而恶总是软弱无能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总是欣欣向荣,而恶总是日暮途穷。围绕善与恶,她阐发了许多道理,虽然她并不否认邪恶的人邪恶地存在着,但还是表示,就纯洁意义上的生存而言,那些邪恶的人并没有生存,因为他们丧失了正常的本性。波爱修斯若有所悟,于是认可柏拉图的观点:只有行善的人才能够做他们向往的事情。行恶的人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事,却不可能如愿以偿,因为他们图的是随心所欲,自以为可以靠这些引起自己快感的事情来获得他们所向往的善,但他们是得不到的,因为可耻的行为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
就这样,波爱修斯通过与哲学女神之间的对话,循序渐进,入情入理,深刻地探讨了命运与天意、幸福与善恶等一系列问题。他的苦心孤诣就是告诫读者(包括自己),人生的境遇与欲望所引起的苦恼,其实可以在人类的智慧中寻找到慰藉。在最后一部著作的结尾,他真切劝诫人们弃恶从善,拥抱德行,追求至善至美,向自己的内心寻求幸福。
公元524年,波爱修斯被残忍地处死。他在短暂而繁忙的一生中,以非凡的才智与勤奋写下大量著述,除了翻译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全部著作,他还在哲学、逻辑学、数学、音乐学方面取得卓越的成就。尤其是《哲学的慰藉》,自从发表以后,就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为欧洲中世纪一部广为传播的名著,英国历史学家吉本称赞它是“一部罕见的佳作,丝毫不比柏拉图和西塞罗的著作逊色”。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波爱修斯与屈原有着相似的不幸,但他的著作亦如屈原的辞赋,永远闪耀在历史的星空,给人们带来无限的仰慕与慰藉。(陈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