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桥与支书

房山区河北镇垭港村有座老桥，因古老又有文物价值，而被我惦念。2012年7月21日北京突降大暴雨，河北镇降雨量最大，近500毫米，系500年一遇。所以，暴雨之夜，我不能入眠，耳边总回荡着老桥坍垮的声音。

后来传来消息，说老桥无恙，人流如常。惊异之余，感到这里面一定有传奇，便去垭港探访。进了村子，遇到街人，便急切地询问，街人说，老桥安好，是因为有支书。便去访支书。访而不遇，见到了他的儿子。儿子说，您别去找他了，这事让他心烦，不愿与人言说，不如我简单跟你说说。

好。我笑着对他的儿子说。

孩子便陈述——

老桥是祖上的遗迹，祖父活着的时候就有，它到底有哪般年纪，村里无人能说得清楚。老桥是用上好的檀木建的，檀木外皮都被火漆漆过，太阳照时，便幽黄如烧，眼不能久看。垭港的河道虽窄却陡，河道里的水长年急流，村里的人要出门，必过老桥。这样一来，老桥便不仅仅是一座桥，而是村里人一会儿都不能离开的生命线。村里人每走到桥上，就大气都不敢出，油然生出一些个庄重。老桥因为是祖上的恩德，花白胡子的老爷子就时时叮嘱浮漂的后生，“走到老桥的上边，千万要轻而又轻，为什么？因为你踩的是祖宗的脊背。”

然而，天公从来不顾惜垭港人的虔敬，每交夏暑，准霹雳出瓢泼大雨，生出翻滚污浊的山洪，冲撞到老巍巍的桥身子上。老桥虽一直没出过事，但一到雨来，村人都心惊。

这场雨来得罕急，村上空整夜滚响着沉沉的闷雷，老少的心都记挂着那座光屁股的老桥，便都盼着天快些亮起来。所以，天一放亮村人便都冲出房门，朝着垭口那座老桥狂奔。

父亲奔到桥边时，桥头已拥满了人群，人们哭着朝父亲喊：

“支书，要没救了，你快想办法吧！”

父亲望去，老桥的面板已被冲散落了，立柱与桁架的榫处已连得极少，要是不赶快捆绑，洪水的冲刷，会很快叫老桥垮掉，沉入浊流。

——要是重修一座桥，要耗去全村一两年的好时光。而眼下垭壁上的玉米正喷吐着鲜艳的苞穗，透熟劲足的厩肥，要通过老桥的脊背才可运过去——老桥，它担着垭港人的生路啊！

父亲急了，朝人群喊：“快找捆油绳来!”边喊，边撕去身上的衣衫，精赤了身子朝老桥的上游奔去。

我霎地明白了，父亲要冲进激流，去挽救老桥。我便紧跟了父亲，同他一起奔跑。

眼前这个裸体的父亲是多么高大啊——肩头那丰厚的肌肉，随着手臂的抖动，不断地堆成凌厉的块团，透出无坚不摧的雄性力量；宽大的臀部，也不停地耸动着，耸起两座浑圆的山峦，喷射着战天斗地的人间意志！

一下子，我被父亲的壮健所迷醉。

然而，父亲刚一触到水面，就被身后的巨浪打了几个趔趄，当他朝着深处迈进时，浪击肩背，发出怕人的声音，他满脸抽搐，双手不停地抓向前方——他不想摔倒，却一次又一次地摔倒。正搏斗间，一根急驰而下的原木，猝然击中了他的肩部，迷蒙便在瞬间暗淡了他的眸子，他没入水中不见了。

当他再次从洪流中抬起沉重的头颅，听到了母亲那凄厉的呼号。父亲一惊，大吼一声，“孩儿他妈，我就来！”便拼命朝岸奔逃而来。

我知道，流泪时的母亲，是她最美丽最动人的时刻。

母亲的美丽，夺取了父亲所有的勇气。

人们围拢过来，焦灼的目光，奔窜着，在父亲白绸子一般光滑的肌肤上打滑。

他们期待着他重振雄风。但父亲却木然地蹲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母亲递给他的纸烟，意识像已脱他远去。

老桥咯吱咯吱地响着，人们彻底绝望了。就在这时，上游传来一个嘶哑的喊声：“乡亲们，垭港的汉子还没有死绝呢！”

循声望去，衰老的杨五爷正往光裸的腰际，一圈一圈地缠油绳。缠毕，他伸了伸精瘦的双臂，决然地走向激流。

人们愣了。在垭港，杨五爷岁数最大，平日里总是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怪话连篇。在街头晒太阳，逢人就说，我当过地下党，受过领袖接见，并且总是嘟囔着一句话：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人们觉得他絮叨、疯癫，不仅看不起他，还远远地躲避他。

然而毫不犹豫走向激流的，却正是这个被人歧视的古怪老头。

那咆哮着的洪峰，铺天盖地，杨五爷那干瘦佝偻的脊背衬着这样肆虐的背景，就显得异常滑稽。

父亲顿时大惊失色，霍地站起身来，大声喊道：“你且站住，现在垭港当家的，是我而不是你！”

杨五爷轻蔑地一笑，继续往前走。父亲紧追而上，从后边抓住了老人腰间的油绳，把他拉上岸来，掼倒在地，“跟我要棺材本，你想得倒美！”

父亲像要对谁复仇一样，冲向激流。但身子在激流中翻了两翻，便彻底不见了人影。

岸上，掀起一片长短不齐的哭声。而母亲铁青着脸，没有哭出一声，只是幽怨地看着杨五爷。五爷躲闪着她的目光，干干地笑着。

但不久，父亲竟奇迹般地出现在老桥的主柱之下，他吃力地攀到将要脱榫的横梁之间，颤抖着解下腰间的油绳……

老桥便不再呻吟。

人们欢呼：“到底是支书，有种！”

听完孩子的陈述，我对他说，你带我去看一看这个杨五爷。

在村抗洪救灾指挥部找到了老人，他正跟孩子的父亲在一起。

电视台的记者正要采访孩子的父亲，他摆摆手，还是采访杨五爷吧。当镜头对准杨五爷的时候，老人勃然大怒，挥起手中的拐杖，喝道：“赶紧收起你那贼眉鼠眼的镜子，不然，给你砸了！”

本来也想采访一下，这时也打消了念头。因为我想，老桥安好，人心安好，功德就已经在了。(凸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