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时读《菜谱》
人这一生会接触许多什物。这些经意或不经意接触的什物——有的,很有价值;有的,稀松平常。然而,就具体人来说,只要能唤起记忆,就亲切,就珍贵,很难说有无价值。我保存至今的一本《菜谱》,对我来说就属于这种情况。这本极普通的《菜谱》,在别人看来,一钱不值;在我眼里,犹如善本孤版图书,永远值得珍爱。
这本《菜谱》的确普通,纸张印装都很粗糙,上面开列的菜目,都是易学易做家常菜,很难说属于哪个菜系。由于时不时地翻阅,弄得油污破损,越发显得陈旧。若不是我细心,放在抽屉里,早被家人当旧书卖掉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本《菜谱》,使我这个原来只会熬稀粥、煮白菜的笨男人,慢慢可以做几样有名有姓的菜了,装在盘子里,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每逢家中来客请吃饭,把什么木须肉、干烧鱼、黄焖鸡、油煎豆腐之类的菜,一道道地摆在餐桌上,听客人出于礼貌的称赞,我心里的感觉,总是美滋滋的。这时,会自然想起我的师傅——《菜谱》。
咱中国人懂吃、爱吃、会吃,古往今来,不乏美食家、名厨师,创有八大菜系,为此,荣享美食大国盛名。同外国友人一起用餐,席间谈起饮食上的事,他们把我视为美食国民,好像我在吃上是个行家,岂不知,我是沾了老祖宗的光。我历来以果腹为美,即使有机会享受宴请,山珍海味都尝过,鱼翅和粉条、猴头和蘑菇,到我嘴里的味道,并分不清各自特点。更不要说鲜字半边儿的羊,任凭别人怎么吹呼它的美,我至今未得过这口福,好像天生就怕那股膻气。至于别的诸如牛鞭、百叶、蹄筋之类食品,常常会得到食家好感,我却宁肯大口大口嚼食青菜,都不想去碰一筷子。这样顽固的偏食习性,使我拒绝不少人间美味,有时想起自己都觉得遗憾,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怪自己没有生就一副宽容胃口。
不过,我倒是有过向往美食的梦。三年困难时期,实在忍受不住饥饿折磨,就用睡觉或喝酱油解脱,就这样还免不了浑身浮肿,到医院去说是瞧病,其实,目的是乞求医生开恩,给开点儿麦麸子充饥。在那些饥饿年月里,对于真正食物的体验,完全变成了记忆,再美好都成了往事。
有天晚上,饿得心里发慌,浑身没有劲儿,更睡不着觉,躺床上来回折饼,后来在心里数数儿催眠,谁知从一数到二百仍不奏效,索性不睡了,坐起来跟同室人侃吃侃喝,热热闹闹地来顿精神会餐。我们这间宿舍里,住着三个单身汉,有位是江苏人,出身于江南富户,吃喝上的事情,比一般人知道得多。说起他家乡淮扬名菜,更是如数家珍,有板有眼,着实让我有些云遮雾罩,嘴里不住地淌涎水。当他说到他家老辈传下来的菜谱书,语调中有着明显的喜悦和骄傲,毫不掩饰他眷恋往日生活的情怀。就是从这时候我知道,在我们这个美食大国,不光有这么多美味佳肴,敢情还有专门的饮食书。这时多么希望有本《菜谱》啊,日后好学点厨艺解解馋。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知道,那时很少有人去饭馆舒舒服服吃顿饭。至于菜谱、服装、家具之类生活图书,书店里好像很少有卖的,只有内部培训编印教材。我有位朋友,在一家报社当记者,专跑商业新闻,经常同餐饮业打交道。有次采访烹饪培训班,他拿回来一本做讲义用的《菜谱》,我一看就喜欢上了,求爷爷告奶奶,请他给我要一本。这位朋友真够意思,跑了几次未要来,索性割爱,把他那本给了我。这就是我这本《菜谱》的来历。
有了这本《菜谱》,除了高兴,更想有机会试着做些菜。我当时工资每月五六十元钱,又同家人异地分居,经济条件和生活环境,都不允许我在灶台上实践,自然就无法享受烹调乐趣,于是便时不时拿出这本《菜谱》阅读,那种情致,那种执著,远比读某位名人著作更显浓厚。因为,人的话倒是很惊天动地,确能给人以鼓舞和振奋,同现实生活一旦对照起来,得到实实在在印证往往很少。这《菜谱》上的话则要实在得多,起码在我感到饥饿时,它会在精神上满足我,更不要说还会给我些文化熏陶。
在精神和物质极度匮乏的当时,这本《菜谱》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在我心目中是那么实诚。如同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给了我不少饮食知识,更让我在饥饿时获得精神慰藉。
饥饿年代过去,两地分居结束,我同妻子在北京安了家,生活安定,经济宽裕,我开始掌勺学着炒菜做饭。这本《菜谱》书,理所当然,成了我的师傅。能在炉灶前实现美食梦想,我心中有着无限喜悦。但有时想起有过的饥饿,又难免会有悲凉袭上心头。
我不明白,我想发问,中华民族灿烂饮食文化,是我们祖先的伟大创造,令世人钦佩称赞,有的人干吗非要推给资产阶级呢?讲究吃穿,这是文明标志,至于经济条件是否允许,那是另一回事儿。如果人们生活老停留在最原始水平,有条件改善也不求改善,作为人的我们,我感到实在太可怜。
这会儿好了。无论走到哪里,书店和书摊,都有《菜谱》书卖。有中餐的,有西餐的,有名菜的,有小吃的,这洋洋大观烹调图书世界,同那些大大小小酒楼、饭店、餐厅、酒吧一起,真正地展示了我们美食大国饮食文化风采。作为中国人,有谁不感到由衷高兴和自豪呢?然而即使是这样,我都不想扔掉这本保存多年的《菜谱》,因为它会让我永远记住过去——那个曾经让人迷惘和愚昧的年代。(柳萌 本文插图李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