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搏二兔

1988年，聂卫平在日本参加一个世界桥牌锦标赛的选拔赛，拿了冠军。赛后的晚宴上，他神侃桥牌，一边的吴清源先生听到后，主动走过来认真对他说：“搏二兔，不得一兔。”

这是“聂旋风”横扫棋坛的年代。在刚刚结束的前两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中，他力挽狂澜，一人独挡小林光一、加藤正夫、藤泽秀行、武宫正树、大竹英雄等8名赫赫有名的超一流棋手的进攻；这一年的第三届最后一局，他再次不负众望拿下对手，举国欢腾。他当之无愧荣获“棋圣”称号。身处巅峰，吴清源先生的告诫如醍醐灌顶，让他大受震动，可惜，却没有促使他割舍桥牌专精围棋。次年首届应氏杯决赛，2︰1领先后，他连败两局，其时决胜局已经胜券在握，一步随手棋，却让他痛失冠军。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聂卫平对此细节记忆犹新。吴清源先生仙逝后，他悼念说，“当年我要是听从他的劝告，也许在棋上的成就会更大些”。颇为伤感，也颇有悔意。

同为棋圣，吴清源先生让人敬仰的，与其说是他传奇般的棋艺，不如说是他对围棋近乎纯粹的专注。他一生雄踞“天下第一”的无冕王位，提出了新布局思想以及以大雪崩内拐为代表的吴清源定式，70岁引退后，他30年如一日，夜以继日打谱摆棋，定期举办研究会，提携后进，促进围棋国际化和中国围棋的发展，终以毕生体悟，融汇中华文化，提出了21世纪的围棋思想——六合之棋。

不仅围棋，古今中外，数不清的事实证明，无论文学、艺术、技术、科学，各行各业，凡有所成，必有所专，其专愈久，其成愈大。何谓专，爱迪生曾指出，成功的第一要素是“能够将你身体与心智的能量锲而不舍地运用在同一件事情上而不会厌倦的能力”，这也许是对“专”最恰当的阐释，锲而不舍，永不厌倦。

但专并不意味着窄。如果说专的结果是越掘越深，越攀越高，越行越远，那么，窄就是在同一个通道上停滞不前。思维的束缚、目光的短浅、手法的单一，都有可能导致不断重复自己而原地踏步。能够补此短板，开拓自己、补充自己、丰富自己、提升自己的，是与专相对而又统一的博。

除了围棋，吴清源先生也有其他爱好，比如背古诗，读《道德经》、《易经》和《中庸》，不同的是，吴清源先生始终以围棋为核心，这些爱好虽然也占去一些时间和精力，却为棋所用，成为他调整心态保持状态的独门“手筋”。日本文豪川端康成采访吴清源，“比赛开始前，如果感觉自己斗志不够旺盛，你会怎么办？另外，如果感觉自己斗志太过旺盛，又会怎么办？”回答出乎意料：斗志不够时，我会在心内背诵文天祥的《正气歌》，而感觉斗志太过旺盛，需要给自己“降温”的时候，会背诵白居易的《对酒五首》，反复默念那一句——“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不仅如此，这些爱好还给了他动力、智慧和启迪。20世纪30年代，吴清源先生在日本比赛前，总要通读一遍《道德经》。他坦言，“我的对手全是日本棋坛的杰出之士，就棋艺而言，我与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差别，我之所以屡屡获胜全在于精神因素”。精神的动力在哪？除了自信，更多地来自这些中国传统国学、经典诗文中所蕴含的深邃思想和无穷意味，让他排除干扰，心境澄明。这些与棋道相通的外在体验、体认、体悟，输送了充足的营养，催生了他兼容儒道思想的“六合之棋”，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专为统领，敬在内心，博而不慢，博而不散，博而不乱，成就了吴清源大师。这样的专，才是真正的专。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有限，搏得一兔已需全力以赴，欲搏二兔终会止步半途。唯有以敬以专，善始克终，才能在极致的征程上走得更远，在精神的山峰上攀得更高，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更深的印迹。

宁静致远。旁骛之际，不妨静一静，想一想，问一问，“我究竟做什么？我能够做什么？我应该怎么做？”（赵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