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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与经典——字迹传世的潜在法则

秦篆《峄山刻石》(局部)

并非全部历史过程都会成为传统,传统是选择的结果,而其中的经典,则经历了多次的选择与认定。

历史对于书法的选择,有其基本规律,即避难趋易。所谓难易,并非指书写过程,而是指欣赏与接受,易则中规中矩,难则不可端倪。“书同文”就是以易御难的典型事件。秦篆以其高度的法则构筑了一种庄严的美,或誉之以神圣,或谤之以刻板。无论如何,它永远地写进了书法的传统,因为它除繁去滥,实现了万法归一的大一统,简约明确,垂范后世,所以两千年不绝如缕,汉篆略承余风,唐篆兴废继绝,清篆虽万变而不离其宗。论者或以为从文字发展的方向看,秦其实是以隶书统一了文字而不是以小篆,这显然是以今律古,而非设身处地。之所以说战国文字最后统一于秦篆,是因为它们处于同一个时代,属于同一个文字体系。秦篆对于文字异形的时代是一次终结,对于异形文字是一次统一,而隶书的兴起却是一种替代。

与秦篆铸就传统不同,六国文字则被边缘化得厉害。近年来,随着战国文字资料的出土,六国尤其是楚系文字已经引起书家的关注,假如书界对于六国文字用功日久,成就斐然,则旧传统可望稍作改观,但它不至于成为经典。因为它当初就缺乏大道至简的艺术原则,当然也无缘历代反复的认定。大凡曾经淡出的字迹,固然可以通过重新解读与演绎成为传统,但成为经典绝无可能,因为经典需要与生俱来的高度,而非追加的荣耀。

成王败寇,历史的选择的确遵循优胜劣汰的法则。《荀子》云:“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这个说法几乎从未引起书法史家真正的注意,因为人们都被这个司空见惯的“壹”字遮住了眼。此处“壹”,即“善”也,《说文解字》给出的本义正如此。此处决非引申义“唯一”,“唯一”已由前文“独”表示出来。那么,这句话其实揭示了文字由草创期的多元时代向一元迈进的历史,弃取原则当然已暗含其中。

在众多原始文字之中,仓颉字为何传承了下来?因为它好。何谓好?我们先看看什么是不好。历史留名的造字人除了仓颉还有沮诵,但沮诵的名字渐去渐远,甚至一些重要文献关于造字只说仓颉,不提沮诵。对于这个问题,清代段玉裁认为是古书行文省略的缘故。段说恐怕很难成立,文略只是表象,根本的原因还是仓颉字流传且发扬光大了。而根据文献中仅有的一条信息,我以为沮诵的字注定是流行不起来且终要灭绝的。《路史》说“黄帝命沮诵作云书”。这让人不免想起唐人孙过庭《书谱》的一段话:“龟鹤华英之类……巧设丹青,工亏翰墨”,的确,和图画纠缠不清自古就是文字之大忌。

文以载道,书因人传。梁武帝萧衍对钟繇的偏爱演变成一段历史的选择。钟繇的字在晋、宋、齐诸朝早已没落,然而到了梁代,却后来居上,这当然与此前王羲之的褒扬不无干系,但其地位最终的确立,还是在萧衍的时代。文献记载萧衍善大篆,在那样一个晚近的年代善大篆,其审美的复古倾向显而易见,《书断》又说他喜欢草书,“状貌古”,这些都是近于事实的。那么,梁武帝推崇钟繇便是意气相投。李世民在钟张二王之间选择了王羲之,钟繇当然衰落,这不仅是政治庇护的丧失,更是书法本身发展的必然选择。就像当年萧衍抬举萧子云,使之比肩二王父子,最终成为无益之举,文化史最终还是不离事实左右。

真正左右艺术价值的,还是其本身的文化规律。当时荣获殊恩的明初书家沈粲、沈度,只是昙花一现,徐浩与颜真卿的地位,直至宋代还因为当时富贵者的偏颇而微有震荡,连蔡京、苏东坡这样的人物也随波逐流。文献记载蔡京调任钱塘尉,当时苏东坡任钱塘小倅,两人一起学习徐季海。因为宋神宗喜欢徐浩书法,熙、丰之间士大夫多崇尚徐会稽。后来,书法的经典自然还是颜真卿,徐浩书只是传统中渐渐尘封的一页。

后人最终不能超越前人只是时间问题,因为传统不断积淀,致使经典林立。这时,书法传世的潜在法则由崇尚美好转而崇尚新奇,甚至流于对丑与怪的膜拜。

求好,求新,求奇,渐渐至于求“丑”(编者按:丑,大致可作拙理解),都是前一种审美饱和的必然结局。所以,在《书法没有秘密》中,我主张整个书法史在唐和五代之间划一条界线,前面是古典期,后面是变异期。古典期求好求新甚至求奇,但尚不至于沦落为求“丑”,变异期不能说不求美,但重在求新,最终尚“丑”,这是书法史必然的走向,正如人对五色五味的追求,也大致如此。七八十年代的电影演员,正反面角色就是长相美丑的两类人,丑,一定不是正面人物,美,一定不是反面。但现在,长相与角色正反面无关,甚至角色的正反面区分也日益淡化了。

至此,旧的传统或许已经改观,但新的经典永远难以确立。宋清两朝同样是金石学昌明,但两个时代对于造像题记书法则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宋朝士大夫目睹北朝的题记惊为怪异,清人则极力鼓吹。尽管碑学兴起是清中叶以来书界的头等大事,但从社会文化心理的深层次看,在异彩纷呈的魏碑之中,始终没有堪与唐楷名碑比肩的作品诞生,这不是魏碑的艺术高度问题,这是因为最早构成碑文化传统秩序的是汉碑和唐碑。

然而,它不妨碍我们对于某些魏碑表现出的丑厉与惊恐怖愕的追求,何况,早我们几百年书坛便发出“四宁四勿”的呐喊。平心而论,丑比美更难以发扬,因为,美,其目的在愉悦人,所以它始终方向明确,而丑,其价值在于打动人,它时刻需要探索。欣赏是人的天性,所以在美丑之间,人们首先选择了美,直至美的愉悦近乎麻木的时候,丑才偶尔一次一次为书坛带来新风。只是,我们时常看到的千人一面、大差不差的所谓丑,其实只是拾人牙慧,是地地道道的俗。

所以,在几千年传统的积淀和无数的书法经典面前,谁如果真真正正而非自封自诩地打破了传统,我们必将为之喝彩。(寇克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