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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生命意志书写词章——说辛弃疾陈亮《贺新郎》唱和词五首

辛弃疾《贺新郎》 志全 书

唱和之词发轫于中唐时期,盖伴随着唱和诗的盛行应运而生。宋代时唱和词进入了发展期,至南宋则蓬勃绚烂,唱和词人比比皆是,唱和词作亦如井喷。然而在恒河沙数的唱和词作中,多为一时之感慨应酬,名垂千古的大抵不多,而辛弃疾与陈亮的《贺新郎》唱和便是这寥若晨星中闪着微光、振着心弦的一颗。

《贺新郎》以仄韵相押,如龙榆生先生所言“用入声部韵者较激壮,用上、去声部韵者较凄郁”,名字看似喜庆,而实则词调悲凉,而似喜实悲的表里对比之下,《贺新郎》这一词牌便多了一种人生的况味。辛陈二人以此词牌唱和、抒写情志,若合符节。宋代文人向来以温婉柔媚为词之正体,而唱和题材之应用亦多在于宴饮笙歌、应酬交际。然辛陈二人的《贺新郎》唱和词五首,脱词宗之婉媚,反唱和之燕乐,以人生信念贯穿其中,以生命意志力透纸背。

相知相惜的情感基础

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春,陈亮辛弃疾临安初识。时辛弃疾刚从江西安抚使被调到临安任大理少卿,陈亮亦因事逗留临安。经由吕祖谦介绍,两位人到中年却依旧满腔热血的有志者,便成了极为投契的朋友。

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冬,阔别十年后二人再度重逢。陈同甫自东阳来访辛弃疾,相与“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秉烛夜游,促膝谈心,极论世事,陈同甫逗留弥旬乃别之东归。因知音得觅,彼此留恋思深,故长歌相答——《贺新郎》唱和词五首乃得作。

五首和词体现了二人深厚的情谊。辛弃疾在词序中写道“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正是遂也。”翌日方醒,君已不再,落寞袭来,快马而追,至鹭鸶林,怎奈天寒地冻,雪没马膝泥骨,屡欲前行而不得,憾恨已极。“夜半投宿”足见其追之久矣,“闻邻笛甚悲,为赋《贺新郎》以见意”,闻邻笛之声悲,引我思之忧郁,情郁于中而发之于外,写《贺新郎》非为赋新词,乃情之所衷不得不为耳。而五日之后,“同父书来索词”,即第一首《贺新郎》非应邀而作,是由心而发,故不同于一般唱和词以交际应酬为目的,此词是纯粹的走心的情感抒发。

第一首《贺新郎》中对于友情的直抒胸臆主要集中在下阕,以追路之难体现追心之切、留恋之深。“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辛稼轩分明是从陆路追赶的陈同甫,而此处写水路的阻隔,更表明水路陆路皆不可通,“佳人轻别”后稼轩无路可追的绝望感。“路断车轮生四角”,借陆龟蒙《古意》“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的诗句,反用其意,从离开的人“车轮生四角”这一不可能事件的“期然”发生,变作追赶的人“车轮生四角”这一不可能事件的“确然”发生(虚写),这种夸张的想象,给阅读者以很强烈的震撼,路断车毁,追之人形销骨立、黯然神伤。“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更是以极尽夸张的笔法写相思之深。想必当初定是将人间之铁消耗殆尽,才得以铸就如今这把相思的错刀。纵耗遍人间之铁,不敌你我相思之意。

陈亮在和词中亦频频回忆此次相逢。“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慨叹岁月流逝,时不我与,思量却是旧年风景,与君把酒言欢,抵掌而谈,喜哉,有缘人之得相遇也;然须眉皆白,山水相隔,只余我邀月对影成三人,悲夫,知心者之不得见也。陈同甫在第一首回寄词时提到“树犹如此堪重别”,天下间所有的离别都是黯然销魂、肝肠寸断,何况是十年后终遇却转眼分离,再相见谁知又过几多年?谁曾想六年后陈同甫病逝,而期间二人再无会面,陈、新上饶一别竟是永诀。

辛稼轩与陈同甫一生只见过两次面,然其情义竟如此之深,所为者何?

笔者认为主要是源于共同的人生信念与生命意志。辛稼轩生于沦陷之区,长于忠义之家,带兵南归,奋发有为,一生三用三废,进思家国天下,退亦思家国天下,纵只能换取“东家种树书”,也要写尽“万字平戎策”。陈同甫更是以布衣之身长忧天下之事,慨然有揽辔澄清之志,至死终不易其复国之大志,登临江山,只念长驱,不思反顾。

且二人初次见面的机缘是因报国之思而起,如前文所提,淳熙五年,家住婺州永康的陈亮来到临安,本在江西任职的辛弃疾因才干出众被调到临安,一怀报国之心而至,一履报国之职而达,共为报国而同踏一土,初次相逢而一见如故。

意气相投、惺惺相惜,自然引为知己,相交深浅与接触频度未必相关,鹅湖再会,“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陈),“重进酒,换鸣瑟”(辛),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若投机无谓多,频频把盏,每每言说,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从个人经历到天下之事。知人知面又知心,相知相惜故相忆。

语言风格中隐现的家国情怀

这五首和词的语言风格,辛词相对柔婉,辛词中有“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的轻盈柔婉,雪后初霁,林鹊翩然而至,轻点枝桠踏微痕,有“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的黯然神伤,豪言壮语独诉,响彻天空却无人聆听,唯有西窗残月照我伶仃。

然而,辛的两首唱和词的柔婉中蕴涵着一种积郁浓重的情感与关怀。如其第一首《贺新郎》中“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表面写风景山河冷落,实则忧南宋山河破碎,虽有几枝疏梅辛勤点缀,得几分风月之美,然“两三雁”势微力孤,终是萧瑟难耐凄凉。乍看之下,颇觉沉重,然观辛稼轩之一生心心念念在家国,而其所作之词常常离不开家国之慨,加之陈亮回和的《贺新郎》直切欲复河山之主题“父老长安今几余?后死无仇可雪”,所以该阐释并不过分。而且辛稼轩多次用类似手法——语言凄婉而暗含钢铁之意,如《摸鱼儿·更那堪几番风雨》表面写备受冷落的宫女,实则写报国无门的壮士,夏承焘先生云“肝肠似火,色貌如花”,此之谓也。

即便是控诉,辛稼轩也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的腔调,一针见血,却藏于棉絮之中。“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事无两样”既指靖康以来的局势没有变化,亦可以指北方失地理应收复的事理不容置疑,前者体现对国的担忧,后者暗含对国的希冀。

此外,辛稼轩还擅长一语双关,“正目断关河路绝”,遥岑远望,关河横亘拦路断,实则暗示通往中原之路已断绝,即北方疆土为金人所占;“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既可以是虚写追赶友人行路之难,也可以理解为踏过江水收复河山之难,其后“长夜笛,莫吹裂”流露的悲伤既源于想旧友,亦源于思故国。辛稼轩与陈同甫因共同的人生追求(即渴求国家收复失地)而相知相惜,他们相与谈论的也每每是金瓯残缺之事,故这份友情与家国情怀是缠绕在一起的,念旧友会引发故国之思的联想,而思故国亦会牵出对旧友知心的怀恋。

相较于辛稼轩两首《贺新郎》的柔中带刚,陈同甫的和词则更为直白豪迈,刚硬而强,读来字字铿锵。辛词就好比在汁甜水美的肉穣之中包裹着一颗忧心家国的坚硬闪亮的内核,而陈词则如同层理分明的花岗岩,虽失却柔婉曲折之风韵,然那种宁折不弯、掷地有声的气骨,更为直率地体现了其收复河山的执着、生命意志的强力。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以直接干脆的语言控诉时人忘记国仇家恨,以及对于这种现状的无奈与不平。靖康之难(公元1126-1127年),宋廷南渡后,“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却足以删除一辈人的踪迹、抹去一辈人的记忆。经历过靖康之变的老一辈早已先后谢世,带走了属于他们时代的刻骨铭心的耻辱记忆,然而带走的只是记忆,耻辱却从不曾真正消失,只是如今在世的最为年长之人,也不过是当年乳臭未干不谙世事的婴孩,婴孩看不见硝烟窒息骨肉,听不见铁蹄踏碎山河,只知在襁褓中吮吸拇指并无休无止地哭嚎。“靖康之变”对多数时人而言只是文人笔下记录灾难的一段文字,人们会掬一把同情之泪,却未必会生发耻辱之感,有些苦痛不身临其境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然而同属时人的陈同甫却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了,纵世人笑他“妍皮痴骨”,他为之而悲,却不为所扰,依然坚信“管精金,只是寻常铁”,有毅力终可点铁成金、还我山河。

“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同甫一声怒吼震霄汉——“亏杀我、一星星发!”恢复旧山河的壮志消弭殆尽,堂堂宋廷面对外族的颐指气使,不奋力反击,反而愈发温和驯顺,岌岌高冠的宋朝使者跨江北上,不彰显一国之尊严,反侍奉金主出猎阴山。不闻中流击楫声,只见赔笑赏雪人,亏得我等到头发花白,残年衰朽,气煞我也!直言胸中块垒难消,鸡皮鹤发为谁熬!因着贯穿一生的执着信念,嬉笑怒骂皆由心,掷地铿锵和泪吟。

频用典故的历史庄严感

《贺新郎》五首和词中频用典故,对于此举动历代词学者褒贬不一。而笔者认为这五首词多用典故是非常合适的。在宋代文人的认知中,词这一文体相较于诗而言是非正式的,“作诗以言志”是当时文坛的主流思想,诗的正统地位为文人群体所公认,“诗庄词媚”的说法亦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普遍认可。

而《贺新郎》五首的主题却是在抒发报国之志,心关社稷天下。如前文所分析的稼轩绵里藏针式提问“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再如同甫“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如此言志,甚至贯穿了生命意志的正统主题,由不那么正统的文体——词来承载,难免有些违和之感。而在其中多用典故,便可以历史的厚重感增加“词”这一文体承载生命意志的严肃性与可能性。举例如下:

“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陈)“二十五弦”源自素女鼓瑟这一典故。《史记·封禅书》载:“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二十五弦瑟脱胎于母体五十弦瑟,其面世继承了五十弦瑟之悲,又多了一重与另外二十五弦的分离之苦,以及承认己身残缺不全之痛。以“二十五弦之恨”暗合“山河破碎之憾”,较之以“圆月残”喻“金瓯缺”更为新颖且引人注目,二十五弦这一琴瑟意象本身便具有诗境之美,且运用典故,将要表达的意蕴含于典故之中,多了一层曲折有致,能激发阅读者的进一步思考与想象。“胡妇弄,汉宫瑟”,以汉胡喻宋金在宋词中已屡见不鲜,然这细微的生活场景,会让我们很自然地质疑胡妇缘何可拨弄汉宫琴弦,答案是胡人铁骑踏破汉宫,其间财物被抢掠一空。用典会迫使阅读者去主动思考典故的所指,坎坷曲折的阅读体验会增加阅读者对文本的敬畏之心,使不那么正式的词体在阅读过程中获得一种庄严,从而与以抗金报国为终身理想这一严肃主题更好地契合。词中运用了典故,整饬庄重,将历史的庄严带入字里行间,使得作者的忧时伤事、忧国忧民带有了历史的厚重感,以及时间流逝所衍生的公正感。

结语

辛陈二人一生执着于“了却君王天下事”,纵时用时废,纵屡次陷狱,也不曾忘却初心,以百折不挠之勇气践行所言,以捐躯赴国之信念书写诗篇。当一种坚持贯穿了生命的始终,即便蒙尘,也不会为暗夜所吞噬,将恒久闪烁着微光,扣动来者之心弦。(穆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