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姐”是这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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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姐考入四川大学的入学登记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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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一曲《红梅赞》红遍大江南北,让“江姐”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在很多人心目中,江姐是凛然正气、顽强不屈的革命烈士,她和她的战友们都是红岩精神的化身,是从渣滓洞的牢房里升向天空的丰碑。这当然没有错,却不是完整的江姐。
如果我们知道她的童年生活和情感世界,深入她最后岁月里的所思所想,就会看到忠于信仰、舍生取义的后面,有一个有勇有谋、有胆有识、有血有肉的江姐,有一个曾经那样鲜活、真实的共产党员。
一
江竹筠人生最初的打开方式,是寒门子弟外加“学霸”。
她原名江竹君。1920年8月20日出生在四川富顺县的一户普通农家。她的父亲江上林长期在城市漂泊、流浪,一年两载才回家一趟。出身城市平民、不会种地的母亲一人带着女儿和儿子,在农村勉强度日。好在有宽裕起来的娘家不时接济,日子虽然贫穷,倒也不曾短了吃喝。
人所共知,大规模的水旱灾难对传统农业社会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每次灾难后,“人相食”“路遗骨”的记载不绝史册。竹筠8岁那年夏季,包括竹筠家乡在内的四川多地就发生了这样一场大旱。眼看母女三人走投无路陷入绝境,在重庆的三舅李义铭来信,让她们到重庆共克旱灾。这个三舅可是家族的奇迹、“读书改变命运”的典范。出身贫寒的他,靠受教会资助考上华西大学,毕业后从医,以此起家,当时已是重庆精益中学校长、红十字医院院长、蜀通轮船公司董事,还有独自开办的义林医院,是重庆城颇有分量的人物。
到重庆对竹筠的人生大有好处。因为她有了读书的机会。10岁时,母亲想方设法省下钱,把她和弟弟送到了重庆道门口的一所教会小学。
竹筠对第一次上学刻骨铭心,她多年后总是对人说,她和弟弟跨入校门时,回头一望,母亲正在后面笑着抹泪 。然而,这次令母亲流泪的上学生涯只持续了一个学期,父亲供职的蜀通轮船公司破产,父亲竟然又撇下母女三人,自己回老家去了。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竹筠辍学进袜厂当童工。小小人儿还没有机器高,只好站在特制的高脚凳上操作。
好在这样咬牙坚持的日子不算太长。在三舅帮助下,12岁时她重新走进小学校园。
有亲人的帮助,竹筠的童年并不完全是泡在苦水中长大的。但是,父亲的无能与不负责任;母亲的刚强与辛苦;以及逃过荒、当过童工的苦难经历,都给她年幼的心灵划下了深刻的痕迹,养成她踏实、独立、倔强、敏感的性格。她决心努力读书,早日工作养活母亲。
“学霸”模式就此开启。从12岁到21岁的九年里,她先后到重庆私立孤儿院小学、重庆南岸中学、中国公学附中读小学、中学,最后考入黄炎培开办的重庆中华职业学校,直至1941年夏毕业。这九年的学校生涯,竹筠过得有声有色,小学一年级一学期连跳三级,直接进入四年级,成绩仍是全年级第一。在南岸中学学习期间每学期都拿奖学金。舅舅李义铭以她为荣,把她获得的、代表学校最高奖励的盾牌置于书房,哪怕她身陷囹圄,时人谈之色变,依然不换。
竹筠的“学霸”行为还在继续。1944年9月,她工作三年后考入四川大学。这次入学并非有意为之。这时她已是党员,也有了社会职业,本来并没有学习计划,仅仅是因为这年5月,党组织安排她撤到成都隐蔽,她难以找到适当的职业,因而在6月初决心考四川大学。短短两个多月,竹筠复习、补习全部高中功课,竟然顺利在9月考入川大。许多人对此都觉得匪夷所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居然在特务林立、人身安全受威胁的情况下集中精力复习;居然在离校三年、未完成全部高中课程的情况下,考上大学。
事实上,作为天资不太聪颖的“学霸”,竹筠亮眼成绩的背后是近乎苛刻的自律和比常人更加努力的勤奋。平时她不言不语,文静到几乎没有存在感,但是要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没有弄明白,她就会问个不停,完全没有那个年代女学生惯常的羞涩和好面子。小学同学卜毅对此印象深刻。
一次,卜毅被问烦了,说她:“你有完没完?!”她反倒理直气壮地搬出孤儿院小学里学到的基督教粗浅教义,滔滔不绝地教训:“同学之间应该仁慈博爱互相帮助,你这样不耐烦,是不是忘了做同学的根本?”她一反常态的泼辣模样实在是呛人,让同学们很是目瞪口呆,由是获赠“地胡椒”(巴渝一带一种很辣的辣椒)的绰号。
二
正如所有的英雄都有其成长的轨迹,江姐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姐”的。
随着“学霸”模式一路开启,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竹筠走的会是三舅学而优的路子,有个良好的事业,成为成功的职业女性。
但是,时代的洪流已经扑面而来,并猝不及防地改变了她的命运。
抗战爆发的时候,竹筠正上中学。
“要做斗士,不做装饰!”这是那个年代知识女性中流行的一句话,竹筠非常喜欢,奉为圭臬。在“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的大环境和身边党员老师们的启发下,竹筠骨子里属于“地胡辣”的辣性被彻底激发了。她和同学们一起,成群结队走出教室,涌向田间、街头,组成歌咏队、演讲队、壁报队、募捐队,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之中。
她很快成为抗日救亡运动中的活跃分子,受到学校党组织的注意。其时,重庆已经不同于几年前一个党员皆无的荒芜状况。早在1938年3月,中共中央就做出关于大量发展党员的决定,要求各地党组织把“大量地、十百倍地发展党员”当作目前党组织“迫切与严重的任务”,川东地下党因此迎来了大发展。各大、中学校是发展党员的一个重点。于是,在中国公学附中就读的竹筠成为大发展中的一名党员。
竹筠的同学兼好友戴克宇是学校党支部委员,她介绍竹筠入党,支部书记李培根则是她入党的批准人和宣誓见证人。多年后这对夫妻还能够清晰回忆起竹筠入党宣誓的情景:那是1939年的一个夏日,学校附近幽静的竹林里,她庄重地举起右手,小声宣誓:“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很显然,不管这对夫妻日后见证了多少次入党宣誓的场面,竹筠的这次宣誓给他们的印象绝对是最深刻的。
三
入党不久,竹筠很快发现她的工作环境越来越恶劣。
因为1939年以后,国民党反共的趋向越来越明显,开始不断在国统区镇压进步运动,抓捕共产党人,大后方的氛围一天比一天紧张。为此,中共中央和南方局一再要求大后方党员隐蔽起来,转入到地下。在突如其来的时局改变中,许多习惯了轰轰烈烈公开工作方式的党员茫然无措,举止失当,而竹筠却适应良好。她踏实、稳重,遇事冷静、沉着,善于联系群众,在日常生活中不太引人注目,很快在地下环境中崭露头角。1940年秋,就有了生平第一个党内职务——中华职业学校和附近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
那时环境恶化,她所在的江北县党组织,几次发生党组织被破坏、党员被捕的事件,连续三任县委书记被川东特委、重庆市委紧急疏散,但是,她领导的组织不仅没有暴露,而且还有所发展,显露了她作为优秀地下工作者的素质。
人们常常津津乐道她为澄清“皖南事变”真相巧撒传单的故事。那时新四军被诬蔑为“叛军”,所有报纸、媒体都不得发表为之辩白的报道,普通人根本不知事变真相,周恩来为此在《新华日报》被开“天窗”的空白处愤然题词:“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重庆地下党员都被动员起来散发《新四军皖南部队惨被围歼真相》等传单,竹筠所领导的党组织也接到这个任务。
那时到处都在抓人捕人,竹筠不能暴露自己,就和何理立商议着深夜将传单放到教师办公室和教室。可是竹筠和何理立的宿舍在二楼,二十多人睡两排地铺,一个挨一个,两人又睡在中间,半夜起来惊动众人怎么办?恰好那时很流行交谊舞,两人便商定临睡觉前教大家跳舞。一干女生劲头十足,最后累得腰酸腿胀,熄灯后很快睡着了。夜半时分,二人轻手轻脚地下楼。教室的门锁着,就用石块把传单压在门口和走道上。第二天早晨,中华职业学校师生们看到传单,全校大哗,纷纷同情新四军,谴责国民党顽固派妄图发动内战的不义之举。
而竹筠的秘密活动还在继续。《挺进报》是重庆市委的机关报,只在地下党员和进步群众中传看,却因小说《红岩》而扬名中国。但在国统区秘密办份报纸,供稿、刻印、投递都是大问题,其中最危险的就是投递,很长一段时间内竹筠就承揽了大部分的分发投递工作。
白色恐怖中一份报纸要经过重重关卡安全送达收件人手中可不容易,每个环节都要确保安全,不能出错。竹筠为此智计百出,费尽心血。邮检严格,她就想方设法找来国民党财政局等国家单位的信封;街头邮箱被盯,她就通过邮局人员内部投寄;有的地方不通邮,她就建立秘密转发站专门分发。在她手中,《挺进报》的发行没有出过一次差错。地下党员王珍如曾参加过一次投递工作,她清楚记得,当时竹筠和她好像一对出门逛街的好姐妹,提着一个绿色的帆布袋出发了。第一站是民生路邮局,竹筠一边和她说笑,一边四下望了望,没有等王珍如意识到,竹筠已经从旅行袋中取出一沓早就装好的信封扔进邮筒,说笑着离开了。上半城的投完了,两个人又转向了下半城……为了让敌人摸不到邮路的规律,整个城区的邮筒被投了个遍。
当人们感叹她负责《挺进报》发行时的举重若轻,传颂她在敌人眼皮下将一份份报纸安全寄出的智勇双全时,却不知这一切,都源于长期地下斗争的锤炼。
竹筠就是那个时代优秀地下工作者的一个缩影。在恐怖高压之下他们必须化身为普普通通的职员、教师、学生、工人、农民,甚至挑夫、苦力,在为个人衣食奔波之际,还得时刻把完成革命工作放在第一位;他们还要像《沙家浜》中的阿庆嫂一样,“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在广交朋友中隐蔽自己。让人难以适应的是,他们不得不常常辗转各地、变换职业、更新身份,这或是因为组织需要,或是受到敌特怀疑,或是环境所迫;更考验人的是,这样的生活不是一天,而是一周、一月、一年,周而复始,似乎没有尽头。
大浪淘沙始见金,正是经过这样长期的隐蔽生涯的熔炼和摔打,她才成为人们熟知的稳重大方、沉着机智的“江姐”。
(简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