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衔火树千重焰 鸡踏莲花万岁春——盛唐元宵的游赏与彩灯
元宵节在我国有上千年的历史。关于元宵节的起源,有人认为始于汉武帝正月十五在宫廷中庭燎祭祀“太一”神,有人认为来源于佛教。至于“上元节”之称,则是来自道教。但不管元宵节到底起源于何时何地,至少在南北朝时期,元宵节就已经在中国各地、各阶层大为流行。伴随着元宵节而兴起的一种活动,则是上元之夕的游赏和灯会。游赏和彩灯,到了唐朝更为兴盛。本文就简单地介绍一下盛唐时期的元宵节各种风俗,以及当时的各种彩灯样式。
京都游赏
从南北朝时期,上元之夕的京都就有非常繁华热闹的游赏活动,南朝陈后主就有《宴光璧殿咏遥山灯》一首诗,诗中说“照耀浮辉明,飘摇落烬轻”,描写彩灯之美。到了隋朝,南北统一,中国繁盛,京都上元之夕的宴乐活动更为繁华铺张。薛道衡《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诗》充分描写了隋朝都城“戏场”之中歌舞百戏的热闹场面。先说各种表演开始之前,各方观众前来围观:“万方皆集会,百戏尽来前。临衢车不绝,夹道阁相连。”万方辐辏,百戏杂陈,在通衢大道之上,车马络绎不绝;道路两侧,楼阁相属连绵。观众之中,不仅有公子王孙,还有佳丽美人:“佳丽俨成行,相携入戏场。衣类何平叔,人同张子房。高高城里髻,峨峨楼上妆。罗裙飞孔雀,绮带垂鸳鸯。”这些佳人的装束容貌,就如同何晏、张良一样美貌。传说何晏爱好化妆,经常傅粉施朱;张良面相如妇人。把美女比作美男,很是新奇。
戏场之内,彩灯璀璨,灯或负在鱼背,烛或衔于龙口。轻歌妙曲,连绵不绝。乐器则有羌笛,舞蹈则有龟兹舞曲,这都是西域传来的音乐。歌舞者头戴面具,面具上饰有金银;身披绮罗,衣服上缀着珠玉。除了彩灯、歌舞,还有各种马戏杂技:首先是马术表演,表演者或躺卧在马背上,任马奔驰,或站立在马鞍上旋转。其次是剑器之舞、跳丸之戏。剑器舞盛行于隋唐时期,舞者手挥长剑,是一种刚烈与飘柔并济的舞蹈。整个戏场,充斥着浓浓的西域风情。不管是羌笛、龟兹舞,还是跳丸,或者马戏表演,都是从西域传入中华的各种艺术形式。隋唐时期的京城,各种娱乐活动都充满了异域的情调,这体现了隋唐大帝国开放的格局和包容的心态,这是首先要强调的。
到了唐朝,元宵游赏之风更为盛炽。当时长安城内有“宵禁”,入夜之后,即禁止上街,整座城空旷而宁静。但到了元宵节,会开放宵禁,一连三天,城中彩灯夹道,车马喧阗。贵族子弟、五陵年少纷纷出游欢宴、赏灯,欢歌达旦。整座长安城一片歌舞升平,好不热闹。唐高宗时期,长孙贞隐描写上元之夕的盛景说:“重城之扉四辟,车马轰阗;五剧之灯九华,绮罗纷错。”大街之上,彩灯罗列,灿烂华美。至于游赏之人,则“美人竞出,锦障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各种公子美人、王公贵族都来到街上,与平民百姓一同观赏花灯。
每到正月望日(即正月十五),京城中都会有盛大的灯会,展出各种彩灯。负责巡守城中的金吾也开放了宵禁,人们得以夜间出门。上自贵游戚属、王子公主,下到工匠商贩,都出来夜游。当时的文人都作诗以记其盛,有数百人写了诗,但只有苏味道、郭利贞、崔液三人之诗称为绝唱。苏味道的诗是《正月十五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首诗描绘了长安城中火树银花的繁华场面,城中每个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皆嫌夜短。
崔液写了《上元夜》六首,其中第二首最为脍炙人口: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到了唐玄宗时期,元宵游赏之风有增无减。王维有一首《同比部杨员外十五夜游有怀静者季》描写此种情景:
陌头驰骋尽繁华,王孙公子五侯家。由来月明如白日,共道春灯胜百花。
到了正月十五的晚上,长安城中千门万户都打开,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聚饮宴会。夜里出门,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王孙公子、五侯之家,乘坐香车宝马,喧嚣于街衢、南陌之中。出游的人群中,还有多情的游侠少年。这些人所要去的地方,乃是繁华的长杨柳市之北,没人肯去冷清的竹林精舍。王维此诗所寄之人,就是在竹林精舍之中甘守寂寞、独自打坐的一位僧人。
彩灯样式
灯轮(灯树)。在盛唐长安的上元之夕,最为流行、最为壮丽的一种彩灯,应当数“灯轮”,也称“灯树”,它经常出现于各种诗歌和笔记小说之中。因为它的壮丽华美,时人对它作了不少歌咏和记录。关于“灯轮”的样式,《法苑珠林》记载了一种“七层之灯”:“七层之灯,一层七灯,灯如车轮。”也就是说,整个灯座中间有一根立轴,立轴之上有七层圆圈,每一层有七盏灯,一共四十九盏。这七层灯轮上小下大,整个灯座呈圆锥形,宛如一棵光彩明丽的树,所以又叫“灯树”。“灯如车轮”,可能是说每一盏灯都大如车轮,也有可能是说每一层七盏灯围绕起来,像车轮一样。
这种“灯轮”或者“灯树”,是一种佛教用具,用于祈福禳灾的,从西域传入隋唐时期的中国,对当时人来说,是颇为新奇、华丽的灯具。其实,早在战国时期,中国本土也有一种“灯树”,称作“连枝灯”,整个灯座形状像一棵树,或三枝,或九枝,或十二枝,枝条的数量不固定,一般也可以统称为“九枝灯”,用来形容灯树枝条繁多。这种“连枝灯”盛行于两汉时代。但东汉之后,连枝灯就很少见了。到了盛唐时期,当时人所说的“灯树”,已经不是指汉代的“连枝灯”,而应该是指这种从西域传来的“灯轮”。
上面提到的“七层之灯”,有四十九盏灯,从吐鲁番壁画“灯树”图来看,有两人之高,已经非常壮丽高大了。但盛唐时期的皇家灯轮,要比这大得多。据《朝野佥载》记载:
一座巨型灯轮陈列在长安城安福门外,有二十丈高,通体上下装饰满了绫罗锦绣、金银珠玉,上面有五万盏灯,攒簇起来,就像花树一样。皇帝命长安城中的宫女、妓女都盛装出游,再加上当时分管长安城的长安县、万年县妇女一千多人,都头戴花冠,身披巾帔,在这座巨型灯轮之下唱歌跳舞,一连狂欢了三天三夜。
这种西域传来的“灯轮”,因为它新奇、高大、光明璀璨,令盛唐时期的长安人非常惊奇。唐朝有不少人用诗歌描写它,比如张说有两首上元夜之绝句: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龙衔火树千重焰,鸡踏莲花万岁春。
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唐玄宗把长安城东边的兴庆坊改造成兴庆宫,这是玄宗常驻之地。宫内南边临街有花萼相辉楼,是玄宗君臣经常游赏的地方。到了元宵节,宫人点亮高大的灯轮,光焰冲天,宛如火树银花,这就是“龙衔火树千重焰”的景象。所谓“鸡踏莲花”,可能是一种莲花灯的样式,这也是从佛教灯具借用来的。张说的“西域灯轮千影合”一句,也说明这种“灯轮”是从西域随着佛教而传入中土的。
另外,前面提到的崔液《上元夜》六首之中,还有一首描写灯轮之形:
神灯佛火百轮张,刻像图形七宝装。影里如闻金口说,空中似散玉毫光。
崔液所见的“神灯佛火”,就是灯轮,有百轮之多。而第二句“刻像图形七宝装”,应该是说唐朝流行的另一种彩灯——影灯,也就是走马灯。这种走马灯的各面有表达佛教故事的图画,旋转起来,栩栩如生,在灯影之中,好像佛祖正在开坛讲法一样,对观灯的群众有很好的宣传作用。
影灯。影灯,相当于走马灯,灯内火烛点燃之后,空气因受热而产生流动,气流带动灯笼外壁旋转起来。而灯笼外壁之上,还可以画上各种题材的绘画,旋转的时候十分生动,妙趣横生。这种灯具发明于唐代,对当时人来说,也是一种新鲜的事物。上面说崔液“刻像图形七宝装”的诗句,就很有可能是说这种“影灯”,上面画着佛教故事,灯笼旋转之时,就好像动画片,形象逼真,难怪会让崔液觉得好像佛祖正在灯影里对他讲法一样。
在唐代,“影灯”十分流行。据《影灯记》记载:“洛阳人家上元以影灯多者为上,其相胜之词曰‘千影万影’。”
至于“影灯”之上的绘画题材,除了前面说过的佛教故事之外,还有不少宫廷逸闻。唐朝中期的诗人元稹有一首《灯影》:
洛阳昼夜无车马,漫挂红纱满树头。见说平时灯影里,玄宗潜伴太真游。
元稹看到洛阳的“影灯”之上所描绘的,乃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到了唐朝中期,这早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前朝旧事,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白居易就有《长恨歌》讲述此事,乃至平时的“影灯”之上,都画着这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灯楼。在唐玄宗时期,有一位技巧高超的工匠造出了一座“灯楼”。据《明皇杂录》中的一段逸文记载:
上(唐玄宗)在东都,遇正月望夜,移仗上阳宫,大陈影灯,设庭燎,自禁中至于殿庭,皆设蜡炬,连属不绝。时有匠毛顺(蒋防《幻戏志》作“毛顺心”),巧思结,创缯彩,为灯楼三十间(《影灯记》作“二十间”),高一百五十尺,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锵然成韵。乃以灯为龙凤虎豹腾跃之状,似非人力。正月望夜,上与叶法善游西凉州灯烛数十里,俄顷还,而楼下之歌舞未绝。
唐玄宗在洛阳的时候,在上阳宫开灯会,陈列许多“影灯”,设置“庭燎”,也就是庭中的火炬,从禁中到殿庭之上,摆放着连绵不绝的蜡炬。当时有一位尚方巧匠毛顺,他造了一座高一百五十尺的“灯楼”,有三十间。楼上悬挂着各种金银珠玉,微风一吹,珠玉铿锵,韵律悠扬。灯上还画着龙凤虎豹飞扬跳跃的形状,巧夺天工。
蜡炬(庭燎)。前面《明皇杂录》中提到的“庭燎”和“蜡炬”,不仅是唐代元宵节常见的灯火,也是平时常用的照明工具。所谓“庭燎”,就是陈设在庭院之中的火炬。早在战国时期的《周礼》之中,就有“司爟氏”,是一种专门负责“庭燎”的职官。这种火炬是供给祭祀用的。在整个古代,不管贵族还是平民,火炬都是重要的照明工具。
盛唐时期,《开元天宝遗事》的“千炬烛围”一条就记载说:“杨国忠子弟,每至上元夜,各有千炬红烛,围于左右。”当时贵盛一时的杨国忠家里,每到元宵节之夜,就设置上千根红烛,围绕在宅院左右。蜡炬和庭燎,没有灯座、灯笼等外在装饰,是一种最质朴的灯具,但如果数量多达上千具,也是十分壮观的,可以把整个宅院照得明如白昼。
乡野山灯
在盛唐元宵节的游赏活动中,灯具式样繁多,炫人耳目。除了上面提到的几种彩灯样式之外,还有佛教中的莲花灯、匙灯、竹灯,平时用的灯笼等,种类是极其众多的。但普通百姓所用的灯具,比较平常,一般文人学者是不会记录的,唐代诗歌和笔记小说之中所记较多的,是西域灯轮、影灯、灯楼等这些最华丽新奇的事物。现在出土的唐代灯具,都是陶瓷、金银等材质的,一些灯具的材质不易保存,现在也无法见到了。
至于唐代乡野之间的元宵节,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唐代乡间流行在元宵节赛紫姑之神(厕神)。有一年元宵,李商隐僻处乡间,听说京城有灯会,但自己无缘得见,心中怅恨,写了一首诗: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这首诗想像了长安城中繁华热闹的场景,但自己看不到,只能随着乡人赛紫姑神。其实,当时乡间还有一种“山灯”,场面也极为壮观,段成式曾看到过,心中十分震撼。他这样描写道:“初烁空焮谷,漫若朝炬。忽惊狂烧卷风,扑缘一峰,如尘烘旆色,如波残鲸鬣,如霞駮,如珊瑚露,如丹蛇虫蚑离,如朱草丛丛,如芝之曲,如莲之擎,布字而疾抵电书,写塔而争同蜃搆,亦天下一绝也。”这种场景,如果不是目所亲见,恐怕难以想象。
不得不说的是,唐代京都之内的元宵节游赏和灯会之中,西域文化、佛教文化、道教文化比较兴盛,王公贵族所观赏的“灯轮”,就是西域传来的佛教灯具。但乡野之人燃山灯、赛紫姑,与京城风景迥异,上层贵族和下层人民之间,所思、所信不同,是有比较明显的文化断层的。
总之,盛唐时期长安城中的元宵时节,其游赏之隆重,彩灯之繁华,乃至乡野之间山灯之壮丽,比之现代,恐怕也不遑多让。上元临近,我们浏览历史,游心于千载之上,也会生发一些思古幽情。(范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