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参加民主大会
民主是个好东西,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早在60多年前我实际体验过一次。
1946年夏天,父亲把我从乡下带到东北民主联军回民支队。我穿军装,吃军粮,却没有军籍,只能算个“随军家属”。直到1946年“八一”建军节那天,在联欢会上,司令员刘震寰一眼瞥见了我,问我父亲:“小鬼多大了?”
父亲让我自己回答:“告诉首长,多大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想多报两岁,看司令员挺威严的,没敢撒谎,实打实地说:“周岁11,虚岁12。”
我个头猛,十三四岁的人也没我高。刘司令员大概以为我少报了岁数,又问我:“属什么的?”
“属猪。”我没加思索地回答。
听了我的回答,司令员哈哈大笑:“好嘛,你爸爸是大猪,你是小猪。”(我父亲比我大两轮)司令员回头对我父亲说:“小鬼个头不小,也还机灵,让他到宣传队去吧!”
从这一天起,我正式有了军籍,算一名真正的军人了。
宣传队队长马文忠是个小个子,比我高不了多少,队员们背地都叫他“马小个子”。别看他人矮,本事可大,不但能编剧,会导演,还能吹拉弹唱,摆弄七八种乐器。
有一天,马队长把我叫到他屋里,问我:“上过学没?”我说:“没有。”他又问:“识字吗?”我说:“斗大的字,能识几口袋。”马队长笑了:“嗨,没念过书,俏皮话倒学得不少。”
马队长在一个木箱子里捣腾了半天,翻出一本书,用手掂了掂说:“这是半部《水浒》,是你的识字课本,一天最少要认5个生字,戏剧队的队员都是你的老师,你要勤学,勤问,两年之后,要把这本书全都给我认下来。”
过去的书,都是竖排本,一行很长。《水浒》又是古书,生僻字忒多。起初一行字要啃两三天,慢慢我就学得快了,几个月以后,一天就能学一行字了,愈往后生字愈少,我学习的劲头也愈来愈高,逢人便问,一年多以后,有时一天竟能认一页字。就这样,刻苦学了将近两年的光景,常用字全认识了,读书、写信、看报,也难不倒我了。教我的“老师们”为我高兴,他们跟马队长汇报:“小高初中毕业了。”
半部《水浒》,不单单是我的识字课本,也在一个童稚的心灵,埋藏了一颗文学的种子。
一边演戏,一边读书,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岁末,哈尔滨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雪把军营装扮成一个洁白的世界。回民支队有个老规矩,每到年终,各部门都要召开一次民主大会。按照惯例,我们政治部所属单位在一起开民主会。那天到的人很齐,政委、政治部主任、科长、队长、协理员、司务长,凡是有官衔的领导,全都衣冠整齐地端坐在会场一角,每个人都表情严肃地拿个笔记本,一笔一笔记下战士和下级对自己的批评。那一天,差不多每个人都发了言,有些平时上下级关系很不错的,在这次民主会上却当众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指名道姓,直截了当。
这是我参军后第一次参加民主大会,很新奇,也很受鼓舞。总觉得上自政委、主任,下至科长、队长,对我都特别关心,倍加呵护,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缺点错误。可这是民主大会呀,人人都要发言的,我总不能像个哑巴似的干坐着。想来想去,猛然想到了我父亲,父亲不也是“领导”吗!对他,我倒有一肚子意见呢。于是我举起了手:“我发言。我给我父亲高龙波同志提个意见,他有非常严重的家长作风,说话像个军阀,见了面就训斥我,态度生硬。我说他不民主,他还说‘老子跟儿子讲什么民主?’再说他在司令部,我在政治部,他也管不着我呀!”
一开始大家吃了一惊,等仔细听完我的发言,满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一个挺严肃的大会,硬让我给搅成个“娱乐晚会”了。听见大伙儿笑,我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也偷偷跟着乐了。不过,政治部主任李子华没有笑,他很重视我的发言,肯定了我勇于批评的精神,还当场表示,一定把我的批评如实转达给司令部的高龙波同志。
“小高给老高提意见”的佳话,顿时传遍了全支队。司令员听说后,笑着夸我“小家伙倒敢于斗争”。马队长说我读了《水浒》“很有点造反精神”。父亲得知我在民主大会上出了他的“洋相”,气得早饭也没吃,还扬言要好好教训教训“这愣小子”。
那时部队有一条铁的纪律,战士和下级在民主大会上提的批评意见,不论有没有出入,干部都必须虚心,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听说父亲要教训我,政治部李主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父亲说:“老高同志,你这话有打击报复之嫌呐,就为这句话,你也得向小高同志道歉。”
带兵打仗的父亲,多多少少有些长官意识,有些“大父亲主义”,他一时拉不下面子给我道歉。过了几天,父亲带着他的通讯员上政治部办事,特地到宣传队来看我。不知父亲找我有什么事,想到前两天,我冒冒失失提意见,弄得父亲挺尴尬的,心里更加忐忑不安。父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故作轻松地说:“没啥事,小刘想跟你一起照一张相,我作陪,我请客。”一听说照相,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上照相馆用玻璃底版照相,在当时,那可是件很奢侈的事呀。我很感动,父亲以这种婉转的方式,表示了他的歉意。
这就是那张照片。最小的那个是我,背着一支演戏用的枪,站着的我还没有坐着的父亲高,中间坐着的是我父亲,另一位是通讯员小刘。3个人都打着绑腿,也许是过于紧张,我和通讯员都绷着脸,气嘟嘟的,只有父亲面带微笑。
一张老照片,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