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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夫之茶

在我的故乡,一株茶流淌着一条江的底蕴与波澜。那种木船上的滩歌,那种沿河两岸的纤痕,那种崇山峻岭之间的云雾,都是它修炼之后的正果。

记得新中国成立前,村里有个草医,专治一些纤夫的水湿侵入经络之疾。纤夫们风里来雨里去,日晒雨淋地在船上忙活,患了一身的病痛。倘若他们从益阳沿资江上来,在润溪大多会有停留,一是休息一下,二是会会草医。

润溪系资江一段的一个码头,离东坪镇不远。资江滩歌有词:“润溪本是花花地……”花花之地,纤夫们就喜爱停留一晚。他们把木船停靠在码头,择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温上一壶米酒,点上一碟花生,看着这花花世界的风景。

有一些纤夫在石头上磕碰出了伤痛,就顾不上这些美事,只得在草医的医馆里拔火罐、敷草药。这时,草医认真地瞄一眼患处,用手轻轻触摸一番,然后转身于后院摘来了一捧鲜叶,放在嘴里咀嚼成汁,绿稠稠地敷在痛处。

纤夫们在水里行走,湿气大,故多患风湿之疾。后来爷爷告诉我,草医的这一秘方乃茶叶和金樱子叶也。

一株茶叶能治病救人,混制成茶,更可有益健康。

像我的爷爷,无事蹲在草医的医馆聊天,说古论今地谈,天南地北地讲。有一天,草医对我爷爷说:“太生,看你经常自汗,告诉你一方。”我爷爷是个纤夫,一年四季地给一些船拉纤撑篙。他听了,高兴不已,说:“什么药啊?”草医浅浅一笑,道:“用打霜的桑叶与茶混合泡起来喝。”这方法简单,也十分有效,没过多久,我爷爷的自汗就治好了。

以后,我爷爷上船就煮一锅桑茶嚷嚷着叫大伙喝,一日三餐地喝。

一个纤夫与故乡的一草一木紧密相关。就是一座寺庙,也虔诚地匍匐着一盏茶。那一盏茶如目光一般,在塑像前袅袅升腾。

记得爷爷每次出船,都会去江边的一座庙里祭祀,提着水果猪肉,带着燃香烧纸,跪拜与磕头之后,又敬奉一盏热茶。那茶绝对是新茶,也是一叶一芽的好茶。我跟在他的身后,一座庙的静穆与威严,比一条江更广阔、更深不可测。我轻轻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敬仰他?”

爷爷不作声,或许在他的心里,一条江就是他的全部,在他的肩上,一条纤绳就是他伟岸的灵魂。

而一株茶,则是陪他日夜修炼的伙伴。

其实,在资江的沿岸,一株茶是一种饭,叫茶饭。逢上年关亲戚上门,首先递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驱走外面的风寒;出门劳作,一个大竹筒里装的是茶水,浇灌着酷暑的火热。故乡的人戏言,一日可无饭,人不可无茶。

一株茶是故乡的人的生命,也是赖以维持生计的“饭”。

转眼又是一年,资江之上的梯田里春茶绽放了新芽,一个个媳妇或姑娘背着竹背篓,像只蝴蝶一样在茶园里跳跃;一只布谷在密林之中、山谷之间“布谷布谷”地叫。此刻,新茶上场,一家人昼夜不眠,忙采撷,忙炒茶发酵,忙烘茶晒茶。然后,等着收茶的人来买。

买茶的尽是外地人,有慕名而来的新商,也有熟门熟路的老主顾。他们邀的船停在资江的一处码头,一个人爬上吊脚楼看连绵的茶园和奔腾的资江,听一曲山歌和船歌,呈陶醉状,然后踉踉跄跄地往码头上移动着驮茶的马儿。

这时,资江空前繁荣,江面船舶鱼贯不停,江畔炊烟不断。

一条美丽的资江演绎着一座雪峰山的高大,当阳光透过山坳,火红地磅礴而出,江上的茶船也早早出行。我的爷爷说,那时的船把润溪的码头洗湿洗光滑了,人在石阶上吆喝着,然后一队队的船在一声伴着锣声的“开船啦”的声音里,顺着湍急的江水,把一筐一筐的茶运出去,在东坪集合,再奔上云贵川,再下到闽粤之地。

一株茶承载着一方山水的灵性,不管谁喝到了资江之畔的茶,都有一座雪峰山的高度,都有一条资江的汹涌和壮阔。

记得早几年,远在内蒙古的一个朋友收到了我的茶。他告诉我说:“我坐在窗明几净的高楼里喝茶,觉得茶里有一种山的清新,有一条江的明亮,还有一种春的绿韵。”他喝茶喝得深刻,舌尖上舒展着深邃,深邃得像一种文化,古老得像一片竹简,记载着土地的纵横与厚重。

故乡的茶,是我们出门远走的名片。这张名片,写意了我们的资江,以及纤夫们忙碌的背影。

我对一株茶的感情就像对爷爷的想念,念着茶里还能容纳多少故乡的人和事,能修炼多少人的心灵……(刘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