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的脾气
常言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大寒大热之际,最易生病,吃倒成一门学问。中国人,多半是草木人生,草木与人,休戚相关,是吃打开了一条通道。
入春,春韭鲜嫩,到了夏,便呈现出绝望来。春天的野菜,品相尚可,到了盛夏,便成了柴火。入夏,葫芦长得正美,它延伸,顺着院墙攀爬,用须脚抓住墙面,白花绿叶,也是一种审美情趣。
它慢慢地长,它的生命长度,就是一个葫芦成熟的长度。夏末,葫芦成了。一个有生活经验的人,用指甲一掐:鲜嫩。摘取,切片,淘洗,进锅。
这葫芦,是菜葫芦。
吃菜葫芦,成为平原的一种味觉,微苦,有肉。也许,许多好的蔬菜,都与苦味结缘,例如苦瓜、苦菜。
在故乡,除了菜葫芦之外,还有一种宝葫芦,这是金刚葫芦娃的肉身,或者说这葫芦里,有太上老君的仙丹,有林冲的水酒。
这宝葫芦,诱惑太多,它让一个孩子寝食难安,整天想着邻家那一墙的晃动,于是在一个黑夜里,我“偷”了一个宝葫芦。此后,我守护它,挂在南墙上,暴晒,去水分。而后,它便占据了一个孩子乡下的童年。
爷爷的酒器,便是宝葫芦,这葫芦里,有时盛酒,有时存水,让人捉摸不定。有一次,我渴急了,跑到爷爷身边,夺下葫芦,就是一口,妈呀,真辣啊,一口酒,顺肠而入。爷爷不说话,只在一旁笑。
夜深,乡人小聚,几盘小菜,谈话中尽是乡间俚语,爷爷举起宝葫芦,一仰头,咕咚咕咚几口酒,就下了肚。酒后的爷爷,脸红,言多,如一个坦诚的孩子。
冬天,菜葫芦,也干黄了。它成了落寞的物件,和丝瓜瓤一起,盘踞灶台。这时,菜葫芦也只能欣赏童年小伙伴——冬瓜,看它在寒日里,与人为善,看它舍身成仁。大雪封门,人便在屋内,一炉火,一口锅,一个冬瓜,几两肉,在锅里炖着,咕嘟嘟,直冒泡。
这是童年,最深的记忆。
门外,是乌鸦,麻雀在雪上觅食,一场雪,几只鸟,相得益彰。
冬天,是一个欠债的日子,人情债,粮食债,一应堆积起来。这家面没了,只好去邻居家借一瓢。那家醋没了,去邻居家借一瓢水醋。来年还时,也是一瓢一瓢地还。一些大气之人,小瓢借,大瓢还;一些小气之人,大瓢借,小瓢还,一瓢之内,便洞见人性。
这瓢,越用越硬,这到底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来,从葫芦到瓢,是一种脾气,是一种风骨。
葫芦,入画。乡村草木,也在宣纸上活了。一个葫芦,在篱笆上,是大俗,但是挤在纸上,便生动了起来。齐白石,画葫芦,据说是绝笔之作。
一个人,会抱着一种苦味,品味生活。热油,下葫芦,翻炒,只一口,就便知故乡远了。这种苦,是葫芦的脾气。它从不取悦谁。便在苦中,能逃过一劫,以至于万物零落时,还有几只逍遥的葫芦。(曹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