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记忆
关于乡间的记忆,总是伴随着广播声以及祖父早起轻轻掀动被子带给我的微凉。
祖父是典型的旧式文人,从我记事起,他就在夏天的夜晚,拍着我的肚皮,有节奏地教我背《诗经》里的句子“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启蒙我对韵律的兴趣。
在他的口中,祖母当年是方圆数十里数得着的漂亮女子,而他则是行走月下、夜宿坟地的革命者。祖父教了一辈子书,很难想象他曾经是如何参加烽火连天的革命战争,或许,他内心深处总难舍行侠仗义、纵横千里的情怀。据祖父修纂的家谱记载,太平天国时,为避战乱,高祖挈妇将雏沿黄海之滨一路南下至苏北平原,从此落地生根、生生不息。
祖父家的老屋朝东,右边是一条贯穿村子宽不足两米的土路。老屋根基为砖,约半人高,以上皆为土坯及稻草,倒也冬暖夏凉,十分宜人。我的童年在此度过,有树木、河流、田埂以及玩伴。
霜景天,夜晚,挑一盏油灯,立一个火盆,村里人围火闲话,我则裹着被子,蜷在床上,听老人们在摇晃的光影里讲着村中奇闻逸事,气氛宁静安详,其乐融融。
白天的村子是热闹的,狗吠声、鸡鸣声不绝于耳。祖母佝偻着腰,到屋后的稻草垛上扯下些干草,填入灶膛,并在干草里埋上一两个红薯,等到饭香四溢时,红薯也已烤好,带着草灰和热气。我经常吃黑了双手和嘴角,引得祖母一阵大笑。祖母往往不和我们一起吃,即便坐在一起,她也会将上一顿的剩饭剩菜放到自己面前。或许是因为经历过苦难的岁月,在老人们眼中,奢侈浪费绝对是可耻的。
长大离开村子外出读书后,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偶尔回乡,却是来去匆匆。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祖母患上脑溢血并瘫痪在床,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村里青壮年大多搬去集镇或另建新居,村子逐渐冷寂了。
后来,为方便祖母看病,祖父迁居县城。但祖父的老屋情结浓得化不开,有一次固执的他非要回去种树,后终因过度劳累引发心肌梗塞,虽度过性命之虞,境况却大不如前了。
几年后,祖母去世了。祖父一个人的日子,孤寂而单调。子女孙辈虽然不少,但大家各自忙着,关注点大都放在下一代身上。后辈有时去看看他,也多是程式化的,嘘寒问暖之后,便草草散去。
祖父常常操心着各家冷暖。我每次回去看他,他都拉着我说些最近听闻的时事,为党的政策叫好,为风气一新感慨……还反复叮嘱我,要踏实工作,手不能长,嘴不能贪。直到我大声地应承他,他才放心。
今年春节去看他,他坐在床上,抵着桌沿,已然辨不出我是谁了,大声告诉他我的名字,他的眼睛瞬间就湿了,不停念叨着:“我已经94岁了,余生所剩无几了,只是怕下一次回来你就见不到我了。”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现在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该知足了,我这一辈子也值了,该知足了。”我心里一阵疼痛,是啊,在他的有生之年,我要多回来陪陪他。
时光回转。那一年,祖父要去看田苗长势,骑车带着年幼的我同去,一路上风风火火,唠唠叨叨,却不知我早已觉得无趣,偷偷跳下车跑去玩耍了。他长时间听不到我的声音,才发现把我丢了,赶紧折返找我,找到后他没骂,兀自哈哈大笑,只是感叹我的顽皮和自己的大意……
祖父这代人,从幼年到暮年近百年,遍尝艰辛,由苦到甜,终是见到了家国富强的盛世模样。(任伟 作者单位:江苏省纪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