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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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我记事起,老辛就是一身剃头推子的味儿。父辈给我剃过满月头后,剃头这事就完全交给了老辛。
对剃头的最初记忆,是在我家墙外的大槐树下,请来了老辛。一家人逮住我,按在椅子上,把一张旧报纸从中间抠了个窟窿,套在我脖子上,我极为抗拒。手推剪贴到后脑勺上,一股凉意立刻从脖颈传遍全身,我嚎叫,绝不就范。母亲按住我的脑袋,按得我下巴颏都抵到了胸脯上,随着手推剪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带着剪子上煤油味儿的头发茬子落下来,有些还沾上我的眼泪鼻涕,糊在脸上,让我不自在。然而,抵抗是徒劳的,还让手推剪不时薅到头发。我放弃抵抗,忍了一会儿,终于剃完了。用刷子清理脖子,痒痒的,还挺舒服哩。但我顾不得享受,跳起来,逃也似的跑了。
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过去在农家,手艺关系乡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衣食住行哪样都离不开手艺人。“手艺人”这个词,在村人口中格外尊贵,尊贵得像“先生”一样。老辛就是这样一位剃头先生。
大概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母亲就为我将来的生计做打算了,她并不奢望我读很多书,我们祖上几辈也没出过读书人。伴随我的成长,学哪门手艺的问题在母亲心中变得越来越重,她一直在寻思,在对比。也许,从把我按在椅子上让老辛剃头的那刻起,母亲就在心里盘算着将来让我拜老辛为师了。据母亲后来说,裁缝先生和剃头先生是她最初给我选定的职业。
剃头这门手艺,不像建房筑屋的木匠、瓦匠那么起眼,也不像裁缝替人做嫁衣裳那样光鲜。可是,老辛有祖传的一套绝活,“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等十几般技艺,可谓文武全行。老辛八岁学艺,每逢给人讲起当年做学徒的时光,便先来一句:“我八岁学艺,先学磨刀,光磨刀就学了两年呢!”
后来,镇上的经济活起来。别看老辛寡言少语,却把剃头铺开到了铺着青石板的街上,也是镇上唯一一条像样的街。剃头铺门口挂着一副对联“做天下头等事业,用世间顶上功夫”,据说这是清朝雍正赐给剃头匠的。我和老辛的外甥邓晓是同学,到镇上读初中,有事无事老爱往剃头铺子跑。
那天放学路上,邓晓问我:“初中毕业后,你打算干点啥?”我一怔,这么重大的人生课题还是第一次摆在面前,我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反问:“那你呢?”“跟我姨夫学剃头啊。”脸上写满了骄傲。原来他是向我炫耀,我不搭他的腔儿,边走边踢着小石子,一路气着,到了剃头铺。
剃头铺里,肉铺老胡正躺在竹椅上,似寐非寐,因谢顶所剩无几的头发早已修理利索了,老辛正在收拾他的胡子,乌云样的络腮胡子。老胡每次带着胡子来,老辛都会如临大敌,丝毫不敢大意,那股认真劲儿,就像刮的不是胡子,而是我们镇的“脸面”,每次刮完,都要出一身汗。
因为心里有气,我跟邓晓说话总是拧巴着。我说剃头虽然能挣钱,但又脏又累,还得给老胡刮沾满油腥味儿的大胡子。我当着他姨夫的面,这样说,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就说:“剃一个头,能买五个鸡蛋,够你家的老母鸡下五天的了。”从剃头扯到鸡蛋上,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我俩越呛越来劲儿,我光顾着和邓晓对骂了,似乎还骂到了他姨,忘了他旁边还有个姨夫。铺子里的主角老辛正一手绷紧老胡的面皮,剃刀像长在了另一只手上,正是风卷残云的关键时刻,突然老胡“哎哟”一声,老辛却一脚踹在我屁股上,骂道:“小兔崽子骂人怎么这么难听!”指着门口让我滚。我扭头就走,决定这辈子不再理他们。
老胡被误伤,这事儿也便从肉铺里传出来,传到我母亲的耳朵里。她立马回家,挎起竹篮,里面盛着我家那只老母鸡下了一个月的蛋,拉着我去镇上给老辛赔不是。也就是从那天起,母亲最终决定了我将来要学的手艺,赔完不是后,把这事第一次郑重地提了出来。母亲如此这般表达歉意,反而让老辛觉得跟孩子一般见识不是大丈夫所为,臊得满脸涨红,不知所措。等母亲提出要把我的前途托付给他时,他一口答应下来。母亲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说到时一定办个隆重的拜师礼。我之后的人生路超出了母亲的规划,竟跌跌绊绊读到大学。
后来,镇上开了几家发廊,常常看到染成五颜六色的脑袋,像门口的旋转灯箱一样炫目。而老辛的剃头铺还是老样子,也还是那些老主顾。一进门,一股老味道扑来,往藤椅上一靠,恍若昨日。坦然与通泰就在这间隙中,溢了出来。只是镜子里,给别人剃了一辈子头的老辛,已鬓白霜染。(赵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