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下人家(散文)
如果草木有情,我和桂花之间必定是存在某种缘分的。
家乡的朋友千万别笑,北京的冬天不比江南,要养活一棵桂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将桂树摆置到客厅朝东的窗前,早起则拖着未醒的身子拉开窗帘,生怕浪费了几缕晨照,晚归则又急匆匆打开窗户,趁着寒风尚不刺骨为它换换浊气,乃至悄悄用加湿器帮它抵御北方的干燥,着实令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桂树,在黄河以南很多地区都是常见的,在我心中,却唯有家乡江南新昌一带的水土和风情与其最为相宜。家乡的桂树自古出众,唐代两度为相的李德裕可为证明。这位晚唐名相平生最爱桂花,听闻洛阳龙门敬善寺有红桂树一枝独秀,命下属为其“于江南诸山访之”,终从天姥山樵客中寻得数株,移植园中,令“众芳色沮”,得意之余,专门赋诗称赞自家这几株桂树“芬芳世所绝”。
我始终觉得,在中国,文化的求新求变自然多发端于城市,若要论起文明的传承和韧性,却更有赖于星星点点的乡村。
我们有时被粗暴地灌输一种观念:农民、农村,那可是缺文少教的荒漠。当我离开那块土地多年,学会放下浅薄的傲慢,懂得感受那些庄稼人、手艺人在古老仪式中一跪一拜的庄重,感受或贫或富的平凡人家在传统节日里燃起两烛三香的肃穆,感受儿时最不喜欢的戏文咿咿呀呀对“善”的教化,内心早已满怀敬重,那就是生我育我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来处。我们中国人,正是因为有这般对祖先来处的坚守,有这般对传统价值的执着,才得以延续文明的血脉,塑就一代代人内心的真诚善良。
古村自然少不了老树,却唯有路边一棵古老丹桂,最是全村人的骄傲。老桂树扎根村南公路上方的岩石上,树干早已中空,枝繁叶茂,像是一个神情矍铄的老者。没人知道它的年岁,哪怕是最年长的老人,回忆半晌,也只得说“好像从我小的时候起就没变过样呢”。
每年的农历八月,老丹桂开花是全村的一件大事。刚刚有浅香在鼻尖掠过,大家就像收到某种信号般骚动起来。鼻子灵的大伯在田间拄着锄头互相招呼,“好像是那棵桂花开了?”小孩子开始扒着晚饭问那个父亲小时候同样问过的古老问题:“奶奶,桂花树多大了?”“老桂树啊,奶奶小的时候就这样啦。”再过几日,老桂树的馥香喷薄而出,人们的关注、议论也就到了高潮。孩子们在树底下奔跑、仰望,期待折一枝放到书包里炫耀,当然这是从来没有如愿过的,大人对这老祖宗可是看得紧呐。嗓门大的妇女是必然要在人群中呼号一下的:
“真香啊,我在隔壁村子都闻到了!”
“可不是嘛,据说更远的眉黛村都飘到了呢?”
北京的这棵金桂刚到家时,一番折腾早已又秃又颓,我却终究消舍不了心中的期待。这不,稍有空就凑着眼转圈瞧——呵,这里好多绿点,应该是活了吧——快看,这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嫩芽头出来!忐忑中,这棵桂树在北京逐渐适应、舒展、成长,直至某一刻,稚嫩的绿叶中赫然出现了几朵黄色小花。起初,还只是羞涩的、不起眼的几朵,然后很快就活跃起来,簇成了簇,串成了串,暖暖甜甜的香在客厅四处游荡。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直把爱花人的心鼓擂得咚咚咚作响。同时,也突然明白了李德裕的咏桂诗为什么有个冗长的缘由却连个诗名都没起:当喜悦如溪水奔腾,又怎能沉得住心雕琢一个雅致的诗名呢?
如果对于爱花人而言,每一种花都代表不同的情愫。那么桂花于我而言,想必是悠远的亲情。老家人取名随性,习惯根据住处代称某家某户。比如,井边人家自然是指村西头井边做手艺的那几户,竹里人家则说的是村南竹林边孩子多的那几户……爷爷奶奶的一大家子,则因为住在那棵老桂树底下,被称为“桂花树下人家”。
记得那年秋夜,父亲拉着我的手从老桂树下回家,明晃晃的月亮从村东低矮的山坡升起,清凉的白光照亮了大地,几只山鸟被惊得直扑棱翅膀,那些叫声本已孱弱的秋虫却像是被瞬间禁了声……而今我也已渐入中年,飘荡多年后在南城的高楼安了家,尽管邻居们总是埋怨小区的诸多不是。我却爱上了这里视野的宽广,尤其赶上满月,玉轮从东方绰约的楼顶升起,像极了那年东山上照我回家的那一轮。(吴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