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灶
从记事起,老灶就蹲在那里。
靠着屋子东北一隅,瘦成锥形的土灶,羸弱的肩头担着两口沉重的铁锅——外面的用来做饭,里面的用来做菜。中间凹着一只汤罐,汤罐里温热的水可以用来刷锅洗碗。台面经过抹布的反复擦拭,像是被岁月浸染了一层釉。
过去农村家里都有这么一方土灶。土灶超越了时间的阻隔,叙述着过去的往事。有了土灶,就有了聚合与生息。
物质匮乏的年代,连土灶都有饥饿感,总是面黄肌瘦的样子。如果里面那口铁锅好几天生不上火,老人就坐在土灶旁犯着愁,忧愁将他原本有些弓着的后背攥成铁锅的弧状。老人这一生,都在努力地让土灶生火,只要土灶还生着火,日子就会慢慢好转。
一个人熟悉的味道都是小时候养成的。老人出生的年代,经历着战乱饥荒,他受过更大的穷苦,饥饿是那个年代留给他关于味道的记忆。他在努力地阻断这种记忆,即便是在贫瘠的日子,他仍留给了小孩关于味道的记忆——四季和大地——平时吃的基本上都是从田头到灶头,循着序时变换着味道。万物生长,土灶释放着大地的慷慨,把春的芳香、夏的清暑、秋的丰成、冬的暖阳集成悠远的回味。
平日里鲜有荤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可能见到。在过去,祭灶意味着就要过年了。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祭灶习俗,寄托了人们朴素的生活愿望。老人最期望的,便是来年能够温饱,不至于受冻挨饿。祭灶之后,无论怎样的人家,都要开始设法筹备过年的食物。炸丸子、炸藕饼、熬猪油,老灶里的年味满足了小孩对过年的全部想象。这时候的老灶也格外来劲,把灶膛里的火烧得尤其旺盛。
后来小孩开始上学了,白天屋子里就只剩老人一人,老灶就变成了墙角的一隅,老人就守在那里。
看似静止的大地,囤积着流动的时光,乡土社会的生存形态于微澜中不断积累着变化。老人那一辈辗转迁徙至此,依存于这片大地,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土灶是他们生活的重心,种地是最主要的谋生,他们守着土灶,拿起锄头,日复一日地向大地讨生活。等到老人子女这一辈,他们中的一些人或是因为生活窘迫下的被动分开,或是由于社会发展下的主动选择,慢慢地开始脱离土灶,向外寻求生计。空间的距离构建起他们与土灶新的联系。
有时小孩放学早,老人围着灶台正忙碌,小孩就帮着添把柴火。只要是地里长出来带秸秆的,晒干了都可以用来当柴火。水稻是南方主要的粮食作物,稻谷成熟时,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抢收。老人躬身匍匐着大地,挥镰向前,弯着的后背像是一株饱满的稻穗,起伏隐现在稻丛里。捆稻、拉稻、打稻忙完后,老人会把成捆的稻草方成垛子,储备起整个冬季的柴火。
饭菜盛上桌,老人总是让小孩先吃完去上学,后来小孩才知道,老人是为了给小孩多吃点。小孩吃饭的时候,老人就坐在老灶旁,端起磨得锃亮的水烟袋,等一窝烟丝抽完,烟气徐徐,像是从灶里冒出来似的,一团簇着一团。老人平时言语不多,和老灶一样沉默伫立,他的情感往往就掩藏在这朦胧的氤氲里。
冬天屋子里冷,老人午后收拾完灶台,有时会坐在西墙外的草垛前晒会儿太阳。小孩就会紧紧地挤靠在老人身旁,仿佛只要挤得越紧,就能挤掉老人身上越多的孤独。阳光像是灶膛前的余热,慈祥而又温暖。有时候待久了,老人靠着草垛打起了盹儿,似乎这一年的焦虑和疲惫此刻得以驱散。直到斜阳从水杉枝头滑落,漾起远处炊烟几缕,黄昏投影在一片晚霞中。
日子就在炊烟里往来反复。
蛰伏的大地,蓄势着巨大的时代变迁。
有一天,因为盖新房,老灶被拆掉了,随着灶膛的灰烬,一起融入了大地。
土灶既是历史的延伸,又是现实的镜像,注定要在传统与现代、乡土与城市文明的碰撞中历经磨砺和蜕变,逐渐地成为历史的沉淀和封存,又不断地注入现实的形式和内涵,承继并且发展。
后来不久,老人也走了。日子刚有了盼头,老人却离开了小孩的世界,凸起一座坟头,如同他那隆起的后背。
过去就变成了心底的一隅,思念就留在那里。
(作者连山系中央纪委国家监委机关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