峪中随想
这些年来,我登过很多长城,对八达岭长城的磅礴气势印象最深。但当我在长峪城村见到了一处完全不一样的长城后,认知被改变了。
今年初夏的一天,我和作家朋友去采风。车子还在山路上盘旋,我就透过车窗看见远处一截城墙斜斜倚在山坡上,上下两端渐渐倾圮,显然是原汁原味的古迹。车子沿着山路一直蜿蜒上行,视野越来越开阔,只见山路尽头,有一个小村子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这就是北京昌平区太行山北部余脉深处的长峪城村。
进了村,发现除了刚才那截城墙,四面的山顶上还有零散的城墙遗迹。当地人说,这一线长城是明朝正德年间开始修的,和别处长城不同,这里原本是一座瓮城,也就是用来供守城官兵休整操练的。曾经这里驻扎的士兵不少,后来陆续有随军的家属也住在这里,渐渐就有了这个村子。
村里虽有些村民新盖的红砖房,但还是以灰墙黑瓦的旧式宅院居多。不少院子都锁了门,屋顶长满了杂草,但让人意外的是,哪怕是非常老旧的院子,门框上还贴着春联。看得出,宅院的主人虽然搬进了城市,但心里仍然为故乡保留着一个位置。
中国的村庄,有两个地方是少不了的,一个是戏台,一个是庙宇。这个村子也是如此,只是因为山谷内平地宝贵,无法建专门的戏台,所以,在长峪城村,戏台和庙宇是合二为一的。
这座庙坐落在半山腰上,比村子大部分房屋都要高些。进了庙门,到了第二进,左边就是一座半米高的戏台。戏台很小,面积就和城里人家的客厅差不多。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戏台,又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座建在寺庙里的戏台,还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座东西方向的戏台。
戏台边的墙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大红色戏单,上面用流畅的赵体,写着今年正月里当地剧团在这个戏台上演的剧目。按照习俗,这里每年从正月十三到正月十六,村里的剧团都要连演四天梆子戏,每天还分早晚场,基本都是《打城隍》《白蛇传》《双官诰》之类的传统剧目。
我在资料上看到,这种梆子戏已经有五百多年的历史。村里人介绍,本村的梆子戏,如果按剧种细论起来,不但在北京,在全国可能都是独此一家的。因为靠近河北,这种梆子戏以河北梆子为基础,又因为村里的早年居民来自全国各地,里面又糅合有各地剧种的痕迹。
我站在戏台中央,看着空荡荡的台下,寺外那片灰蒙蒙的民居,又抬头望着远处连绵环绕的群山,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沉甸甸的感觉。一出戏的诞生,需要漫长的岁月,是艰难而复杂的,更不用说一个戏种。站在这小小的戏台上,我仿佛看见,当年那些守城戍边的士兵们和他们的家眷,凭着记忆里的各种曲调词句,在这里吟唱。
戏台如此狭窄逼仄,台下也不宽敞,站上十几名观众,大概就需要肩碰肩、脚挨脚了。剧团里的演员,都是由村民担任。所以,这出戏的观众,到了下出戏,或许就成了台上的主角。
对于五百多年前这里最早的士兵和他们的家眷来说,远离故土,来到这里戍守、耕种。在劳作的间隙,当他们把故乡的那些腔调词句朝着北国凄冷的夜空,朝着莽莽群山喊出并传之后人的时候,流传下去的还有对故乡的记忆。
或许,在戏曲专家看来,这里的梆子戏,并非独立的剧种。虽然地处北京,但因为由河北梆子变形改造而来,还是要划入到河北的地方剧种中。那些汇入梆子戏的各类戏曲痕迹,终究只是枝蔓,无法改变河北梆子才是梆子戏最初的根系,这就像江河永远都是用干流而不是支流来命名一样。但是,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隐藏在一出出老戏中的那些古老信息,无论多么微弱黯淡,仍然是先辈留下的故乡的一切,有了这些,故乡就不再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名。他们可以循着这些线索,想象出故乡完整的模样。这就是一种文化的基因。
这里凡是临街的房子,几乎都开了农家乐。随后,我和同行的几位作家踱进一家小院。这户人家前院供应餐饮,后院则是客房,供人住宿,就连院子里都搭起了天棚,为的是多摆下几张桌椅。我们吃过饭,和老板攀谈起来。他说,因为当年守城的士兵来自五湖四海,村子里菜肴的口味也就庞杂得很,我看了菜单,发现有的菜的确和江浙、川陕一代的菜式相似。而几种京郊常见的家常菜,菜单上反而不见踪影。
和老板聊了一阵子,我这才发现同行的作家都已经不在周围。有服务员提醒说,他们都到城墙上去了。我有些纳闷,心想那些城墙高高地悬挂在村外的山崖上,怎么说上就上了?服务员告诉我,他们去的城墙,不是外面山上的,就在村里。
我一路寻去,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上了一道缓坡,脚下的石灰地,也变成了条石。等到坡地变成平地,我这才看到,自己已经站到了一段城墙上,脚下也已经是大块的城砖了。原来,瓮城的城墙,竟然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了村里。想想也不奇怪,瓮城建成后,容量本就有限,一代代的戍边人在这里繁衍生息,构筑房舍,时间长了自然会突破城墙的限制。所以,不是城墙侵入了村落,而是村落慢慢溢出了城墙。
如今,这段城墙边已长出几株高大树木,树影里几位老人正聊天、喝茶、下棋。他们表情从容,皱纹里荡漾着温暖的笑意。他们的孩子都在城区或者市内买了房,多次请他们去城里安度晚年,可他们觉得还是山里风景好,日子更加舒心清净。老人们的笑声、棋子落下的声音,一阵阵传来。看得出,他们对于现在的生活是十分满意的。
我望着四周连绵的山岭和一处处城墙的遗迹,心想,对于峪中的居民,长城既是生命的屏障,又是生活的内容。他们的祖先在长城的臂弯里,在绵长无尽的岁月里,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方式。这些当年的戍边者,无论来自哪里,他们最终在这片狭小的峪中平地上,交出了余下的生命,也把一代代子孙留在这里。他们就像一块块城砖,把日子过得稳当,坚密,厚实。(邱振刚)